昨夜的记忆像是打开了阀门,一下子涌进脑中,凤翊星恍惚间记起了一切。
摇晃的船甲上,衣着单薄的男人软着身子,半伏在窗檐,被探出窗子的女人拎住了衣领,堪堪提溜住。
二人的脸靠的很近。
女人的神情淡然,如同悲悯天人的神邸,偶尔才会将视线分给卑微的凡人。
是她,他这辈子死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凤翊星自嘲般发出低低的笑声。
她居高临下的俯视自己,他还恬不知耻地索取怀抱,像是扎根的藤蔓无法离开寄生的大树。
凤翊星三年来被凤帝以权势灌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委曲求全的可怜人,自尊心的膨胀令他无法接受自己像条狗一样对着憎恨的人摇尾乞怜。
即便有恨,有不耻,可最令他耿耿在怀的是,他最在意的都不是这些,而是深夜她与小倌的调笑声。
令他嫉妒,令他发狂,令他忘了帝卿的尊严。
“人走了多久了?”凤翊星再次发问。
侍卫松开了船舫主,他连滚带爬地在凤翊星面前跪好,不断磕头。
“真的一早就走了,我若是骗人,下辈子,下辈子还让我当个低贱的小倌。”船舫主发此毒誓,却足以引起在场所有小倌的共鸣。
对这些可怜人来说,这是最大的毒誓,所有人都希望有朝一日会有人为自己赎身,就算对方只是迷恋一时的皮囊,没多久就会被束之高阁,成了深宅大院的可怜人。
总比这一眼望不到未来的日子好,保不准哪天就一席草席卷了丢在了乱葬岗。
“呵呵,低贱的小倌。”凤翊星抬眼瞧着岸边来往的人群,企图找出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可惜只能是徒劳。
是啊,他总是不争气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他又转向船舫主:“念还有人愿意为你求情,看来你这船主还算当人,我就不同你计较了,滚吧。”
船舫主抱着那舍命相救的小倌,二人相挟畏畏缩缩退下,身后一群罗衣轻衫的男子涌上围住二人。
凤翊星眸色渐冷,当他站高了见过世间百态,便对自己的过去更加不平,他的过去为何遇不上一个好人?
转过念头,他瞥向侍卫,下令道。
“找,拿着这画像,就算是将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随即他又改口,冷冷吐出几个字:“交给朱雀卫去办!”
全城秘密下达搜查令,凤翊星涨了之前的教训,交给那些不中用的属下可能会将事情闹大,倒不是怕那些鼠辈再做文章,而是怕赵瑾瑜得知消息逃跑。
赵瑾瑜那边则以最快的速度将清竹送出京城,解决了麻烦,便悠哉悠哉地回了王府。
一只脚刚踏进大堂。
大堂首位上大刀阔斧坐着个人,定睛看去,正是她的亲娘宁王。
“娘,一大早怎么没有在演武场刷枪弄棒,大堂太过清冷,您坐在这里做什么?”
赵瑾瑜暗道不好,嬉皮笑脸地凑近,捏肩捶背。
“哼,你还知道家里冷清,我让你娶个男人回来多生几个孩子,你怎么不听?”宁王鼻孔出气,撇肩避开女儿的殷勤效劳。
赵瑾瑜额上差点滴下冷汗,她这个破嘴,竟提这事。
她所幸绕过这个话题,扑通一声跪在宁王面前,蹭着亲娘的衣袖哭嚎。
“娘,要怪就怪我吧,是我让十一顶替我在书房休息的,什么事情都冲着我来,我愿意禁足书房十天。”
主动认错,乖乖受罚,只求亲娘放过她一回。
赵瑾瑜说的诚恳,每当这时,宁王被她缠着也就让事情过去了。
谁知道今天,她嚎了半天,都没有听到声响。
不禁抬头看老母亲。
宁王面上似笑非笑,带着点看人演戏的胸有成竹。
“不嚎了?这几天好好整理一下,过些日子,我带你走动些人家,你也好定亲安稳下来了。”
赵瑾瑜跪累了,干脆坐在地上,一手抱着宁王的腿耍赖。
“娘,我不想定亲,万一你给我娶了个公老虎,我以后还怎么活啊,这府宅里天天鸡飞狗跳的,还有什么安稳日子过?”
宁王假笑道:“是吗?”
“可要是你不定亲,帝卿看上了你,偏要找凤帝下旨,你这烟花巷柳之地别想再去了。”
赵瑾瑜大惊。
“十一都已经告诉我了,前些日子抓她的人正是帝卿,我听说他藏在后院的面首都是和你相像之人。”
“诶,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便舍下这张老脸,去求陛下赐婚,全了帝卿的爱慕之心。”
这不是坑亲女儿吗?
赵瑾瑜连忙反驳:“凤帝定然不会愿意将亲子嫁到王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拿我们开刀了,娘,这么紧要的关头,你不想着怎么保命,还张罗着给我娶亲,定亲的人家也会卷入风波中。”
宁王别有深意地笑道:“你不懂,在某些情况下,凤帝未必不同意。”
“至于后面那件事,你就不用苦恼了。”宁王极自信地昂头,“我活着一天,凤帝就不会对王府下手。”
宁王年轻时跟着凤帝南征北战,二人更是知心好友,可以说对凤帝的了解远远超过朝廷上的任何一个人。
赵瑾瑜听她这样说了,再没了拖延的借口。
只得哎哎叹气,认命地接受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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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像给到朱雀卫。
“秘密找到画像上的人,绝不能打草惊蛇,将她带到帝卿面前。”侍卫将帝卿的话带到。
严首领接过,抖开画像。
所有人都惊了,画像上的人正是名动京城的宁王女。
朱雀卫从不踏足帝卿的后院,更不耻与那些人为伍,从没用正眼瞧过那些靠脸吃饭的面首。
况且那些女人只与王女有些许的相像,这里像一分,那里像一分,若不是极其熟悉王女的人可能都捕捉不到那一分的相似。
帝卿竟然如此熟悉王女。
“不用找了。”严首领神色复杂。
“你去回禀殿下,此人正是宁王府的王女赵瑾瑜,朱雀卫没有能耐将王女带来,还得帝卿亲自下帖子请王女过府一叙。”
书房。
侍卫如实告知。
凤翊星怒极反笑:“身份来历,名字都是假的,郑玉,好个郑玉。”
新摆上桌的砚台被无情地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乌黑墨汁晕染了昂贵的羊毛地毯,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近卫也是第一次听说“郑玉”这个名字,踌躇说道:“前些日子来拜访的相府小姐,正是王女的好友,名字里就有郑玉二字。”
这句话如同火上浇了油,凤翊星更是大怒。
“偏你长了嘴。”
他早该想到的,郑玉澄的名声早有耳闻,宁王女面若谪仙的美名更是传四方,二人知己好友之事天下皆知。
他竟从来没有将二者联想在一起,白白蹉跎了数年。
“朱雀卫净是些废物,做些事情都要推三阻四,区区臣子之女都无法带来,我要亲自入宫觐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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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着帝卿牌匾的马车驶入皇城。
凤帝早年征战,伤了身子骨,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日益沉迷炼丹术。
凤翊星入了皇城,便有侍从将他引去炼丹阁。
阁内满目金色,金顶红台,绘制了极古老的神话传说,鸾鸟金凤翩翩起舞,中央立着个刻满符文的丹炉,炉下闪过几缕火光,几缕青烟袅袅而上,地上更是奢侈地将那绫罗绣锻铺作地毯。
这丹阁是凤帝顶着朝臣的反对,一意孤行建立起来的,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
入内,凤帝赤红着脸,衣衫解开些许,敞着胸口,显然刚服下丹药。
“陈仙师,这新改的药方当真管用,我每每吃了,都觉得通体舒畅,就像是泡在温泉里,肩胛骨每逢下雨天都酸痛难当,如今也好了不少。”
站在下手的是个古道仙风的道姑,白发童颜,一派得道高人的作态。
她垂首静立,没有因为至高权力者的几句夸赞就喜形于色,只轻轻躬了下身子:“陛下谬赞了。”
“帝卿既然已经到了,本道也不便多留,先行退下了。”
凤帝无力挥手,仰卧在小小的一方桃木椅上,享受着祛除疼痛带来的片刻安宁。
半晌,殿里静的只剩下凤帝的喘气声。
凤翊星看着这一切,忍不住嘲讽:“不是说吃丹药有用吗,你怎么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凤帝没生气,反倒招手让他上前。
“怎么?又是谁给你气受了啊?”
“没谁。”凤翊星冷笑,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然而凤帝沉迷丹药,可对前朝的把控更甚从前,早就收到了严首领的请罪,得知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是我让严首领不要事事顺着你的,你做事没个轻重,那些朝中重臣不是你能随便得罪的,就是我,面对那些人也要礼让三分。”
凤帝在亲子面前并不严肃,甚至可以说是纵容,不管凤翊星身上长了多少的刺,她也全然不觉得生气。
凤翊星咬住嘴唇,不甘心地问:“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这些世家大族吗?眼睁睁看着他们踩在皇族的头上?”
“有。”凤帝肯定道,随即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翻身坐起。
深凹的眼窝里那对浑浊的眼球有了片刻的清明,她深深地看向凤翊星:“不过那对你一个男子来说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