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宁月王姬

正是踏春时节,贵女贵妇们相约着出门游玩。马车一侧挂着叮当作响的八角铜铃和金丝线秀成小鱼香包。偶有阵风袭来,纱帐微扬露出车内的奢华布置。

在拐过朱雀大街最末端后左边一拐就是护城河岸,两边种满了杨柳,枝叶倒垂随着风来回摆动。这时,一抹黛青色的身影倏忽间攀上车顶,三两下就越过车马落在前面转弯的石桥上了。

这一列车马结成队在缓慢行驶着,后面还有不少花里胡哨轻纱幔幔的马车,车夫只觉似乎有枝条抽中了前面的车身,然而再定睛细看,柳枝离马车可远着呐,但这马儿却稍快了几步来到石桥边,路边有人挥手,手里的牌子是进出宫门用的,他忙勒马停稳。

这车内坐着一个插楠木簪子的姑娘,长发成髻,中间隐约可见珍珠串起来的发绳。她左右耳垂上各是一粒玳瑁,颈子上松垮垮挂着一只佛牌。

马夫请示她是否将人请上来,一旁的侍女探头看了眼,扭头惊道:“王姬,是冯家千金在拦车。

宁月王姬扬眉,惊喜道:“她回京都了?怎一个人在路边站着,快,快请上来。”

冯春生毫不客气地上了车,方才从太子府逃出来胡乱选了条路,在檐顶远远瞧见着宁月的马车,搭一程似乎也不错。

冯春生一上车就半靠半躺着在坐垫上,嘴里还嘟哝道:“可烦死人了,说好的放个大假作为补偿呢?时时刻刻不得消停,倒不如戳瞎了眼看不到狼烟呢。”

狼烟是太子府养的一只鹰隼,整个京都只此一只,寻人格外好使,一旦发现目标俯冲而至,力道大得惊人!

若非是太子爷的宝贝,她早在这孽畜第一次啄她脑门的时候就宰了风干挂旗杆上祭了。

一旁坐着的两人凑仔一处研究女红绣样,听见她不太耐烦的低语声,宁月王姬抬眼望她,笑道:“你叽叽咕咕自言自语什么呢?”

冯春生斜倚在木架上,翻着白眼道:“还不是在怪你的太子哥哥,我好端端在恩孝寺里吃斋念佛,平白无故的叫人秘密接我回来探亲。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不许声张,与其这样偷偷摸摸,倒不如敲木鱼来的自在呢。”

宁月王姬掩唇笑起来,“你这小白眼儿狼说的叫什么话,年年月月待在寺庙中也不怕傻了。再者,你怎会一个人在这街上站着?”

嘁,她啧啧嘴,心有不满。口中编瞎话道:“本是出来采办些吃的用的,可一转脸花骨就不见了,我一路往热闹的地方找来,花骨没找到,瞧着这马车怪眼熟的,就壮胆来拦了。”

“还好是遇见了我,要是拦了太子哥哥的车,看你怎么办。”宁月王姬轻笑,“我记得他不准你上街的,若是被他撞见,少不得又罚你抄书。”

冯春生走得太急,额上热出一层薄汗,顾不上擦一擦,拧身就去拿漆面食盒里的小点。

南栀面露不悦,低声道:“王姬你看她,外出归来手也未净就拿食盒里的点心。”

宁月王姬瞪了南栀一眼,对冯春生苦口婆心道:“你说你,一点也不讲究,偏偏太子哥哥又细致得要命,若给他瞧见了,你这辈子别想再吃点心。唉,头疼,怎么你俩就被月老拴在了一处?待你日后进了太子府里,可不能坐成这个姿势,也不能这样狼吞虎咽,万一太子哥哥命宫里的老嬷嬷教习你规矩,那可真有的你受呢。”

冯春生使劲嚼了嚼嘴里的糯米糕,往她身上靠过去,笑得一脸暧昧道:“要是嫁给你就好了,咱俩过一准儿幸福。”

“呸,不正经。”后面侍弄一炉六角香炉的南栀不假思索地啐了一口,她是王姬的贴身婢,从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自是什么话都敢说。但她也不敢过分,久在宫中,很多东西看得多了无师自通。这位虽是相府的千金,地位在王姬之下,但事实是,若亮出她的牌子,前面那位再张扬跋扈,恐也要三思再行。

更何况,自家主子还存着不好意思明言的小心思。

冯春生仰着头双臂搭在栏沿朝外看,护城河的岸堤两侧绿意盎然,蝴蝶飞飞,过往商旅放缓了脚步徐徐而行。阳光暖洋洋地撒在面庞上,真是人间四月天。

“宁月,咱们晚上吃什么?”

宁月王姬定定看着她,轻叹口气。“你晚上和我一道吃?我回宫是有时辰的,你若想进宫,现在就要打发人去知会相爷一声去要帖子留宿。”

冯春生听得直蹙眉,好生麻烦,去你那还不如回随便找个地方猫一宿呢。她随意地甩着一根七彩流苏,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张坐直了身子,“我都过糊涂了,算着日子,大约要春围了吧?”

“是呀,真快,一年一度的春围又要开始了。”

“我不能留在京都了,我得回去。”说着腾地起身,头碰到顶棚疼得她捂着头龇牙咧嘴。

看着冯春生一脸焦躁的神色,宁月大为不解,问道:“你慌什么?春围不过是父皇领着大臣们狩猎罢了,有什么特别的吗?年年如此,也是无趣的紧。”

她小的时候曾有段时间非常迷恋骑马,可宫中哪有机会?于是心心念念全是春围这等好日子。然而母妃却不肯为她在圣上面前求请一匹马儿,为此她还曾委屈地夜夜哭泣,湿透了褥枕。

直到相府夫人来宫中探望得知此事,第二天她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匹小马驹。并且,不同于其他王姬只能在宫中马厩中寄养,她的直接放在后院,自有人上门打理。

思及至此,她不由得蹙着细细的柳叶眉又长叹口气。

冯春生正盘算着趁夜回去太子府收拾些细软连夜出逃的事,听得她今日总唉声叹气,猜测道:“怎得不高兴了?是不是觉得前面那王家姑娘抢了你的风头?要不要我出手教训教训?”

”才不是。“宁月王姬拖着腮轻触面前的一只绣了半截的香包,“唉,春生,你及芨那日后,究竟取了什么字?”

“字?”冯春生微微出神,是啊,好似女子及芨后取字,可怎得没人告知她一声?

算了,她心大地想,轮不到自己操心。这么想着又释然了,略起身拿起桌上的水壶饮了一大口后又靠回去惬意地架起了二郎腿。

宁月王姬见她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又气又羡慕,长吁一口气后,似自言自语般道:“其实,你娘好像真的特别疼我呢。”

“何止是疼,可能我是假的吧。”冯春生颇有些无语。她那个便宜娘格外喜欢宁月,还很喜欢撮合着自己认下宁月做妹妹。可听平妃的意思,明明宁月生在正月头,她生在尾,怎得偏要反过来认?

也罢,至少宁月确实不错,断断续续处着,算得她唯一的手帕交。可能,她偶尔想起来时琢磨着,相府夫人更喜欢软糯天真的姑娘吧,奈何自己被送去了枯木山学艺,天长日久下来,性子既不讨喜又任性,隔阂颇多也不亲厚,相府夫人反倒与宁月见面和相处的日子更多。

老话怎么说来着?日久生情?生的不如养的亲?

“我至少膝下承欢,你呢?怕是与那青山都看出感情了吧?就是回来的日子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前两年相府夫人扭了腰不能下床,我一月送了三次药,后来天阴下雨的总是腰疼,我又亲手给暖炉缝了皮套给她暖腰。”宁月性子颇为耿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心直口快,断然是没有宫里那些人的七窍玲珑心。难怪相府夫人对她偏爱,两人倒是投了脾气。

“唉。”宁月又叹口气,眉宇间一片阴云密布。她心思单纯,也不知遮掩,愁苦或开心都摆在脸上,冯春生不是不羡慕。

“我娘那么疼你,你要什么她都想尽了办法去给你寻。你想要什么别闷在心里,只管去说呀。”

难得见宁月扭扭捏捏的姿态,冯春生颇觉诧异。一旁的南栀瞥了眼自家主子,轻声接口道:“南栀本是个奴婢,不该多这个嘴。可南栀出于私心盼着王姬能幸福,也只好僭越了。”

冯春生长眉微挑,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她本不太在意的,忽然被这主仆二人挑起了兴趣。

“但说无妨。”

南栀见自家主子没有说话,涨红了脸道:“嗨,真是羞死人了。”她低头捂脸,顿了顿复又抬起头,“说来也是相府夫人率先提及的,说是我家王姬已到了婚配之龄,可有什么想法或钟意的公子,她也好早早打听家世人品。”

“唔,倒是好事。”冯春生用小指掏着耳朵笑道。“结果呢?你家小姐看上谁了?我娘这么不待见他。”

南栀又瞥了眼宁月王姬,后者假装在缝一直香包,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

“冯姑娘,我家王姬与您不是姐妹亲似姐妹,向来是当自家妹妹处着,也没有矛盾,又相知性情,再好不过了,是不是?”

“嗯?”冯春生隐约猜到一丝真相,眼珠子转了两圈,头歪过去直视宁月王姬,不可置信道:“难道,你看上了……”

她的这段留白是故意的,狭小的空间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逼视和模糊不清又意有所指的压力最盛,她一个未出阁,又不谙世事被保护着长起来的王姬如何能敌?很快,她在冯春生的注视慢慢涨红了脸,连耳根子都是通红的。

窘迫到了极点,她扔了手里的女红,娇嗔一声,怒道:“好你个冯春生,你看我笑话!明日相府夫人来我宫里时,看我不告诉她,非叫你好看不可。”

冯春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点威胁不痛不痒的,她从未曾放在心上过。“好可怕,那我不问了。”

南栀急得不行,马上就捅破了这只窗户纸了,现在不提岂不是功亏一篑?她急忙张口道:“哎呀,就是相府的冯大公子啊!”

“唔,我哥?”冯春生眯起眼,上下打量了宁月王姬一番,“你与我哥不曾见过几次吧?如何对上眼的?”

南栀深怕王姬羞得狠了不肯再说,于是解释道:“还记得有一年围猎,皇上钦点了相府大公子一同前往。就是那次,冯公子在春围中救下了骑着受惊马驹的王姬。”

英雄救美果然对女人的冲击最大,历朝历代都不能免俗。她不太懂,既然相府夫人这么喜爱宁月,何不收为儿媳?可转念一想,又有所了悟般想起这个儿子非她所出,恐一直是她心上的一根刺,平日里表现得再和睦大度,动了真刀真枪时,恐还是难过这一关。

宁月王姬看着她脸色几变,只当她一时难以接受,哪里会想到她已猜出了缘由,不由探问道:“你可愿意与我做一辈子的好姐妹,日后待你出嫁了,娘家依然是你的家,是永远的依靠。”

冯春生轻叹口气,笑得勉强。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一副安慰的口吻。“我娘若不同意,直接赐婚也可。”

宁月摇头,不想因这事惊动了皇上。再者,自己母妃不肯出面,她又怎么能自己将此事亲口告诉皇上?她可是个女儿家,矜持与脸面还是要的。更何况,若拿皇上来压,岂不是狼心狗肺,枉费了相府夫人一直以来的真心相待?

此事左右难通,这才厚着脸皮求到了冯春生处。

冯春生想了想,问道:“你想我如何?”

她瞥了眼南栀,南栀立刻接口道:“王姬思来想去,现在的困局只有两种办法能解。”

宁月伸出一根手指,亲自道:“一是求助于太子殿下,若殿下向皇上讨个赏赐,夫人也不至于迁怒于我。”

“二呢?”

宁月王姬认真地看着冯春生,一字一句慢慢道:“相爷来提。”

冯春生不知为何笑意渐渐加深,扭头看着窗外日渐西沉的一轮巨日。几息后方才开口,“我哥呢?他的想法不重要吗?”

话音刚落,宁月王姬白了脸,目光游移,似是不太自信,许久才结结巴巴道:“公子,冯公子他应当不讨厌我吧,那日,那日……”

车厢里一时陷入沉默,冯春生悠悠看着马车沿着河岸朝前走,两侧不知何时被清出一条路来。穿着铁甲手持长矛的士兵站成两列,明黄色的旗帜漫天飞舞。随着马车逐渐走到道路的尽头处,隐约可见路障,果不其然,有士兵上前拦住了前面的那辆马车。

随着它的停下,余下后面十几辆的马车一并停了下来。

宁月王姬吩咐了南栀去问问怎么回事,南栀应了声跳下马车。

宁月王姬正襟危坐,脸颊涨红,对着冯春生道:“阿春,作为女儿家我能说出这番话来,已是不要了脸皮。可,一来我别无出路,适婚年龄已至,我等不起了,与其被谁随意地求娶了去郁郁一生,倒不如豁出去争取一回。”

她停下来看着冯春生的反应,同是身不由己,她有理由相信冯春生理解自己的感受。太子殿下若日后荣登大宝,三千佳丽随便拎出来一个都美过她千万倍。她所依凭的不过是相爷的权势,可待太子殿下手握天下后,滔天的权势反倒是一种罪过,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不信冯春生不曾思索过。

“阿春,我可以起誓,我将全心全意对待寒哥哥,哪怕,哪怕日后与任何人为敌。任何人!我都会拼死护住冯家血脉,绝不妥协。”

冯春生嘴角扬起,笑意渐渐加深,可眼底却聚满寒意。她将目光从列列如舞的旗帜上挪过来,开口道:“听闻,太子殿下有个红颜知己,王姬可知此事?”

宁月王姬抬手捂住长大了的嘴,双眸瞪地浑圆,“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宁月顾左右而言他,喏喏道:“男人麽,总不会只留一个在身边的。更何况,太子哥哥业已弱冠,这种事,或早或晚罢了。”

冯春生缓缓直起身子捏了一块糕点,她必须非常小心,才能使这块绿豆糕在她施加的外力下不至松散破碎。有时力量更需格外的克制,放任只会使情况更加糟糕。

“你能容忍我哥哥纳几房侍妾?”

宁月瞬间白了脸,咬唇道:“若我与寒哥哥成婚,他便是驸马,哪有驸马纳妾的道理?”

随着极轻微的一声锐响,一只蓝白相间的羽箭一飞冲天。若非她内力深厚,恐难觉察。这也是为何在京都中太子从不用烟弹的原因,他要叫来的人若连这点本事也无,倒不必来了。

冯春生理了理翻边的衣角,起身欲走,“我家哥哥早早便立了誓言,此生绝不入仕途。不知驸马可算破例?”

宁月王姬怔了一怔,再回过神来时面前已空无一人了。什么意思?她必须除了王姬的封号才能下嫁?不,届时也不算下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