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人前脚才走,太子后脚也离开了书房。便服是去年做的,黛青色的袍角压了暗纹,袖口的位置用金线绣了一朵七色堇。这花他不曾见过,但他那个没丁点儿规矩的师妹非说枯木山顶上有,却只在雪后初晴时绽开一瞬。今年的新衣还未定下料子,贡品都在宫内,皇帝捡了些赏赐了后宫嫔妃,但那些都是极少的,剩下的不日便拉进太子府内。管家问过几次款式了,他没明确回复,估计今年还是这种花纹吧。
虽然听着很不靠谱,甚至还似是抄袭了昙花的惊鸿一刹,但又有谁识得真假呢?
他穿过抄手回廊来到主殿,这殿的名字是皇帝赐的,匾额也是亲笔提的,唤作归元殿。他一直不喜,也一直挂着。
门口守着的小婢女见了他忙伏在地上叩拜,正要张口却被白衣制止了。太子推门进去,这是他的休息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烂熟于胸。可这才月余,里面的摆设猝然一变,有种进错门的恍惚。
原本饮茶看书的牙床被挪到窗下,上面放着一床桃尖红的云缎被,牙床下还有一本撕得残页的画册。放着花瓶的橱柜空了一角,那对价值连成的赭色琉璃对瓶只剩了一只,另一只的位置上鸠占鹊巢了一面镂空底座的铜镜。
再往里走,屏风倒是依旧,只是搭了两件月白色的中衣和缠带。圆凳他不喜用,可这里却有一双,一只在床前,上面堆了一沓画本子;另一只摆在书桌那,斜躺着,不知何故。不过半月未来,这未免也糟蹋得太不像话了。
太子黑着脸站在厅内看着跪了满地的小丫鬟,出声道:“人呢?”
桐雨回道:“回殿下的话,小……公子出去了,说片刻就回,红雨跟着呢。”
片刻就回?太子看了眼大床,被褥整齐,除非彻夜未归,否则就凭她贪睡的性子,这个时辰未必能起得来床。
“拖下去。”太子唇瓣轻启,只三个字,不轻不重,却轻易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有侍卫立刻进来了,可谓反应迅速,二话不说将人架起来就走。桐雨尚未反应过来,半截身子已到了门外,仓促间还记得入府时大管家说过的话,太子不喜闹,犯了错磕头求饶比哭叫有用。
可现下她已来不及跪下了,只得咬紧了下唇,白着脸,一双大眼睛里噙着眼泪,楚楚可怜。
能入得归元殿伺候的丫头,哪个不是身家清白,模样千挑万选才进来的。但太子狭长的双目中却闪过一丝厌恶,他不喜人哭泣,不论男女。
大管家赶来时只看到桐雨的半截绣花鞋在月亮门后一现,倏忽间就消失了。他暗道一声要命,顾不得交代一声便追了上去。
这院子里的护卫可不寻常,在他们手上过一遍,不死也要脱层皮。桐雨虽说是个小丫鬟,但在归元殿里当差,最重的活计也不过是跪着值夜。这细皮嫩肉的,待那位回来知道了,那可不得了了!
太子蹙眉,绕进里间看了一圈,那条他赏赐的红色罗裙被随意地搭在里侧的梨木架上,他跨步走过去,停下脚步盯着静静躺在地上的那对桃花耳玦。
涟雨背上冷汗涔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伏在地上偷偷去看,见太子爷盯着地上的戴帽桃花耳玦半晌,莹白的面容渐渐冷似寒霜,心中便咯噔一声。若非那位小姐不喜人在侧伺候着,她们早就收拾起来了。这下如何是好?太子爷赏赐的东西被随手扔的到处都是,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这罪过太大,怕是要出大事。可怜她还有半载就要许人家了,这下可好,莫非还要连累家人不成?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白衣突然回来了。笔挺地一片身影立在门边,正要说话,看到太子弯腰将那耳坠捡了起来塞进了袖中。
两人步出归元殿,白衣随在身后,轻声道:“殿下,繁花阁那边传话过来,说是晴雨姑娘身体抱恙许久,卧床难起,又不肯喝药,想请太子殿下过去看一看。”
“本王又不是大夫,去了做甚?”太子往书房走,继续道:“去宣个太医来瞧瞧。”
“是。”白衣领命下去了。
大管家提着袍角下摆急匆匆而来,这才三月天里,他竟跑出了一身的汗。见到太子忙行礼道:”殿下,平霁王下月寿辰,礼物如何备下?”
太子略略沉吟,进了书房净手,又折进里间换了套衣服,出来后坐在塌上道:“前两日本王生辰时皇叔送的什么?”
“血珊瑚。”
“从大库房里挑一件差不多的就行。”
“是,殿下。”大管家领命后又道:“昨日平霁王府送来了请柬,还有,一品诰命夫人邀请姑娘去城郊踏青,帖子奴才暂且扣下了,但……”
太子翻了本盖着火漆的折子,昨夜刚到的,从八百里加急而来,正中一个唐字。边塞屡不安宁,犬戎频繁袭扰,为取粮草不择手段,已成大患。最近边疆守卫的将领们上书不断,然而朝廷却始终没有回复。
“殿下,时候不早了,可要传膳?”
“传。”
管家退出门外,不多时又进来了。白衣紧随其后,上前道:“殿下,上元节后的第一批胡商队抵达京都了。人数不太多,聚集在白虎街小憩。听暗羽来报,他们此行摆出的货物多是些南海珍珠和血珊瑚一类海货,要换真金白银。”
言毕看着太子眉尖一蹙,又继续道:“同来的护镖镖师们却比往常还少了些,除却几个镖头外,余下的都是生面孔。不少着劲装,佩剑居多,应该都是江湖上的大家族,不难查。”
“查。”
“是。”白衣领了命下去了。安排好人后才折回院子门口就觉不对,气氛似乎有些微妙。再往里走,厅堂的门半掩着,隐约可见屋里头跪了一地的丫鬟。太子埋首在案牍中,朱砂小毫刷刷作响。
白衣进屋后冲管家使个眼色,管家心领神会,忙爬起来领着人下去了。岂料刚跨出门槛一步,太子冷冷哼了一声,所有人都僵直了身子进退两难。
白衣原是太子伴读,打小跟到大,对自家主子什么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当下开口道:“殿下,业已日中,用膳吗?”
“起。”
管家得令,一溜烟跑走了。白衣垂手立在一侧伺候着,眼尖瞧见了团了几团的废纸躺在桌脚旁。看来太子爷今日心情欠佳,还是谨慎着些。
还未想完,小厮们拖着托盘鱼贯进了院子,管家给他使眼色,白衣轻轻走出来。“要不要请示殿下,今日摆在哪里用膳?”
其实平日里太子并不太讲究这些排场,忙的时候就着书房的圆桌也是一餐。可今日他却不敢擅作主张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问道:“殿下……”
话还没出口,太子已摔下笔站了起来。冷冷看了外面一眼,神情已是不悦。“事事作不得主,要你们何用?”
一干人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厮们拖着托盘举过头顶大气不敢出。主子不发话,诺大的院子里连风吹过枝头的风声都如鼓槌。
就在众人大气不敢出时,大嗓门的通传小跑着进来院中,愣了半息忙将头一缩拢着手挤到墙角。他黄豆小眼,额窄颚宽,像只偷油喝的大老鼠。他暗暗叫苦,若非来的是平霁王家的世子,他可不会抢破了头争着来通报的。
下意识摸了摸揣在胸口的碎银子咧嘴笑起来,又忙收敛了神情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真是怪了,太子爷这半月余总阴晴不定,喜怒难测,愈发地难伺候了。他又想到昨夜在曲巷歌坊唱曲儿的小莺莺,白得如藕的胳膊捂在胸前,一双杏眼里像是长了钩子似的,钩得他心里猫爪似的痒不可耐。
这男人呀,到了年纪就想女人,如渴了饮水,饿了食饭一样自然。到底是老鸨见多识广说的在理,甭管上至九天,下至云泥,男人呀,还不都是食色性也一个德行。
自繁花阁的姑娘来快三个月了,太子爷居然一步都没踏进去过,总不会肝火太旺无处宣泄,就拿下人们开刀吧。通传猥琐地正想着,忽地被人推了一把跪在地上。
管家站在身后,厉声道:“崔二你鬼鬼祟祟躲在后头做什么呢?”
崔二吓得一个哆嗦,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前,前门……金龟子。”说完大惊,连忙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居然一秃噜把私底下对那出手阔绰的世子外号叫出来了。“小的该死,大人饶命啊。”
不得第二句讨饶的话出口,一只小臂长手掌宽的木板子已打在他脸上。连抽了十好几下后方才停下,管家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冷漠和不屑,低低道:“问你什么,答什么。岂容你大呼小叫?”
崔二抹了把脸,热乎的血液糊满了下半张脸,整个口腔都是热气,咽了口水,好似吞下了碎牙,咯得他噎得直翻白眼,而后钻心的痛感袭来,登时让他镇定不少。
太子爷已回屋了,一院子的下人都匆匆忙忙在做自己的事,打扫,上菜,来来回回走动时除却脚步声和衣物的摩挲声外,连大口喘息的都没有。
他从没踏足过内院,平日里在门房仗着自家哥哥在太子府里头是个记账的主簿而张牙舞爪惯了,一时忘乎所以,这才闯下大祸来。这伺候主子的规矩只是听过又多又难,但究竟难到什么地步,他可没机会见过。
当下露出怯来,双腿跪地不住地打颤。冲撞了太子爷,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管家怕他吓出污秽来脏了院子,招手叫来两个侍卫架着他扔出门外去,自己也紧跟两步出去,站定后问道:“说吧,什么事?”
“回,回管家的话。”崔二一五一十道来不敢有半分欺瞒,“这不,世子殿下这会儿正在车马上候着呢。”
大管家抿唇沉脸,”杖责二十,自去领罚吧。”言毕袍角一提,又跨步进了归元殿。要说这位世子就不得不提平霁王,据说乃当年醉酒误入司与戴罪之身的官宦之女生下的孩子。
本也无他,生便生了,总不能掐死了曝尸荒野去。但不知为何,余下十一年间,他的七个儿子陆续夭折,最小的还在襁褓,最大的十六岁,骑一匹驯化的高头骏马在城南街疾驰时摔进定安渠溺水而亡。那一年,是玄袍兵变的第九年,他四十岁。
从此至今,他膝下始终再无子嗣。莫可奈何,即便为娼妓所生,但好歹也是条血脉。于是赐名金蟾,择吉日将他接回府邸,终结十二年的寄养之旅,认祖归宗,名重一时。极幸运的是,这个男儿虽不喜识文断字,也不愿舞刀弄棒,却生得一副好皮囊。
平霁王时常盯着他看,就仿佛在看着二三十年前的自己。年轻且朝气蓬勃,连笑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无畏和肆意张扬。
白衣垂眸,不知这位世子为何突然造访。也是怪了,他虽较太子爷小了两岁,却最爱粘着他。明明……
菜陆续上齐了,白衣扫了眼,略感意外。这厨子是中邪了?平常里清淡还尤嫌不及,今日怎还上了一盘红油焖得通红的虾尾?摆盘倒是讲究,配了翠绿的嫩笋和茭白。
还有那尾鱼,一看就是烟熏火燎地摧残过,尸身尚全,面目却全非了。
然而白衣也只是惊讶那一刹那,他何等样精明的心思,脑中立刻闪现出理由来。唯有这个原因,才能叫太子府折腾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