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唐心莲果真带上了冯春生一道赶往唐家堡。
唐家堡立于迢迢山的峰顶,原本三面是山一面断崖,来去全靠着两条手臂粗细拴在对面奇俊峰柱上的大铁链。从前这铁链上搭的有木板,后来族内叛乱,被一把火烧的干净。为了方便尚未出师的弟子往来,现任堡主唐欢斥资修建了吊桥。
凭着天险,唐家堡始终易守难攻,成了历代江湖盟主拉拢的重要力量。加之他们山下有良田租与佃农,衣食织物皆可自给自足,闭关锁堡也是情理之中。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不必提及唐家堡神秘的毒术与暗器,若能得而驱之,盟主之位当有六成。
是以当唐心莲到了婚嫁之龄,各门各派都曾递上自家青年才俊的生辰八字与画像,每日里信差都骑着马匹来回往复,竟都踏出一条新的山路来。
也是一番奇景。
据点事阁的消息,唐欢为人生性豪爽深情,侠肝义胆,喜好在江湖中走动。却因着唐门规矩不得抛头露面,故而隐了姓名行仗剑之事。此次他有意与江湖门派联姻,这才摆了擂台,选吉日比武招亲。
这消息一出,一时间如水入油锅,整个江湖都沸腾起来。
日子虽定在农历二月初八,但有些路途尚远的门派已陆陆续续开始动身。唐家堡为迎接这些江湖豪杰,不得不收回部分耕地建起了客栈和酒家,一个小规模的聚居处便形成了。
唐心莲说是赶夜路也要回唐家堡,其实不过是回了这个小的聚居处罢了。
地被收回,农户们无其他营生,只得摆起了小摊卖些吃的用的。但常因缺斤短两或态度恶劣引发争执,也是,这些年唐家堡都不与外面互通往来,闭关锁国般的存在使得这些佃农们习惯了被庇护的生活,连娶亲嫁女都远不过十里地的杨家村,天长日久性格难免跋扈不擅同外人交往。
矛盾久了,甚至还引发了流血事件。大批佃农们涌上唐家堡所在的迢迢山去“申冤”诉苦,又因着唐家堡近年陆续收了些外姓弟子,其中不少人举家迁来在此聚居成家立业,为此唐欢不得不出面解决此事。
解决的办法简单粗暴,手书一份“三不一从”立在聚居处的两根红木上。
三不指不得破坏房屋良田,不得恃凶行恶,不得斗殴伤人性命;一从指从佃农的规矩衣食住行。
大家别无他法,只得闷声被宰。
唐心莲一贯在山上待不住,这次下山来不过为了买些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和打些首饰罢了,但一路拖拖拉拉,也不在乎在聚居处多待上几日。
唐家堡冷清了这许多年,耳边又常听唐欢肆意的浪迹风闻,一颗豆蔻少女心如何能耐得住平静?她月最圆时分抵达,站在双漆红柱下看着一团团还亮着灯的小酒肆,既有迎风招展的门派大旗,还有悦耳的助兴小曲,和此起彼伏欢乐的笑声不由瞪大了眼。
走时还不过小小的几亩地,贫瘠寒酸,黄土漫漫,怎得不过月余,再归来全不是离开时的那番模样了?
一条羊肠小道弯曲着沿河而去,两排挂瓦的小屋鳞次栉比临河对望。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出银盘的月色和两岸的旖旎灯火,令寒夜也生出了柔情。
唐心莲选了一座黑活瓦钉着脊兽的二层小楼,莆一进门,便看到厅堂正中的位置建了座高台,四面挂着纱幔,中间一方桌,桌上一张古琴,一把竹椅。
三人上了二楼,唐心莲轻车熟路叫着店小二,备下一桌席面,烧上大桶热水,自顾自地进了常住的房间。这里是唐欢自建的产业,打理的掌柜是唐心莲母亲娘家舅舅,听得她来了,顾不上穿好鞋,倒踩着奔来。
“阿莲来了?快,快些坐下歇息。赶紧叫厨子炒几个菜来,最好是糖醋肘子和糖糕,快去!”
唐心莲母亲走的早,娘家并非江湖中人,原是开布庄的,传到她母亲这代只剩了个嗜赌的男丁,很快败光家业,落魄孤苦,只得投奔已出嫁的妹妹这来。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个妹妹没庇荫上一年半载就撒手人寰了。好在唐欢爱屋及乌,置办了宅子和良田与他,又开了家酒肆,也算个糊口的营生。
是以唐心莲与这个舅舅关系一般,闻言嗔怒道:“我早不吃这些了。”
“尝尝吧阿莲,舅舅雇的厨子手艺非常好的,在夷陵很受追捧的。哪家大宅子能请到可是很有脸面的事情……”
“行了行了,我累死了。”唐心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你下去吧,小二知道我惯常吃的口味和菜品。”
姚傅带搓着手后退着往外走,满脸堆笑,“好呐,那舅舅先回了,有什么招呼一声,自己家,唉,就是穷了点。”
唐心莲一听他哭穷就翻白眼,起身把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冯春生不知为何总觉得乏得很,偶尔呼吸不畅,甚至耳鸣。类似感冒的症状,但又不太像。她抬手摸了摸额头,唔,热得烫手呢,冯春生坐下倒了杯水仰头喝干。
陈可臣去了隔壁房间,他每日必须沐浴后才能睡着,对于这个习惯唐心莲是十分认可的。她总觉得邋里邋遢的男人和看守后山的怪师傅一样,不仅脏,性格也古怪地紧。
楼下又传来喝彩声,冯春生一屁股坐在牙床上,推开小窗朝外看去。
似乎是个妙龄女子,长发垂腰,端坐在古琴前弹唱。四下纱幔遮蔽,难以窥其容貌。但音色可闻,唱着长短句,抑扬顿挫,辞藻华丽。
台下坐着的尽是一众青年才俊,扫一眼下来几乎挑不出平庸之辈。饶是生的样貌平平,但常年习武的自律也使得精气神较常人出挑。
“唔,还真是养眼呢。”冯春生揉了揉酸酸的鼻头慢慢地笑道:“为什么人只能选择一位伴侣呢?明明喜欢是可以泛滥的事,却要受到道德的谴责。”
唐心莲紧走两步过来道:“你们男人各个都花心,没有一个好东西。咦,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好帅气啊,拿剑的那个侧脸真好看,不不,那边那个,气质好清冷孤傲啊……”
唐心莲看得眼花缭乱,一双手到处乱指。不少人已觉察到她的声音和动作,碍于她是个女儿家又是在感叹他们飒爽的英姿,大家出奇一致地选择了无视。
冯春生笑眯眯地,肆无忌惮地将视线扫来扫去,很有些骚扰的意味。她到底是淫浸在太子盛世美颜中长大的,对于男性的审美还是有着质的要求。再者,她脑海里忽地略过一张单眼皮的妖异面孔,漫不经心又眼无一物,啧啧,不知是什么妖孽化作了人形。
唐心莲还在喋喋不休,见冯春生没了声音不由推了她一把,“喂,你说我爹见了这么多人才,会不会不许我嫁给陈可臣了啊。”
冯春生回过神,刚要开口,原本悠闲的神态一凛,眼神如刀直指二层小楼的气窗处。五五见方的小口用来换气,银色月光如瀑布般倾泻直下,这样的地方太亮,根本不可能藏得住人。
余光尚未捕捉到半片衣角,但直觉却叫嚣着不对不对。她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这才作罢。
这种被人盯梢的感觉自醒来后便格外强烈,她始终难安。
“说话呀。”
冯春生偏过头,笑道:“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开朗乐观,武艺高强,特别疼爱小辈。”唐心莲又细细想了想,有些怅然道:“很爱我娘,自我娘死后一直不肯再续弦,每年忌日都会独自去祭扫,整个人会不开心很久,我见了都会怕。”
“不是经常外出仗剑天涯?”冯春生倒是听过不少关于唐欢的传闻。
唐心莲神色忽地慌张,左顾右盼后不耐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荒唐话?我爹一直在唐家堡管理事物,根本没时间出门。”
冯春生眉头一挑,若有所道:“那倒也是。”
很多习武之人都被要求晨起练功,更夫敲着棒子当当走过,不少人在长辈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只得回屋睡觉。一时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唐心莲也失去了再探头去望当然兴趣。小二早把饭菜端了上来,冯春生口中无味,只食了半碗米粥。唐心莲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也食之无味。
“你若非要嫁给陈可臣,估计只剩下私奔一条路可选了。”
闻言唐心莲猛地瞪大了眼,又缓缓垂下,想来是隐约有所预感。“我爹,他,他一直夸赞可臣很有天份,还曾经希望他来管理唐家堡。那时,我爹还问过我的想法,怎么就这么突然……”
冯春生放下筷子,眼底闪过一抹异样。“可能,是因为见了什么人,碰到了什么事情,导致他改变了想法。”
“我爹出门一趟回来好像受了伤,难道是我们唐门结了什么大仇家?”
出门一趟,回来受了伤?冯春生略略沉思,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果真屁股刚沾床,就有人在窗外投石。冯春生跳窗出去,发现原是那日茶楼的店小二。粗布短衫,斜挎着一筐草料,大耳驼背,眼小如豆,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恭喜小公子,已成功打入唐家堡。一想到小公子为了完成任务可以忍辱负重,胸脯拍的当当响,在下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只是被噎住了,捶了几下胸口而已。”冯春生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抱臂斜眤他:“你别告诉我,唐欢带人盗挖妃子墓。”
“是不是唐欢不好说,但据可靠消息,那盗出的宝物就在唐家堡。”
冯春生略略思索,“距离唐家堡比武招亲还有半个月,这时候人来的越多越容易混水摸鱼。你的消息可说了在什么位置?”
他一边抓起大把草料放进马厩里,一边回道:“唐门是要借联姻来争武林盟主之位,此次比武招亲是假,一举伏击江湖势力是真。”
“他难不成要把这些人统统杀了?”冯春生蹙眉,又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来的不过都是门派中的长老和适龄青年,算不上全部的中坚力量,他们的生死不足以动摇一个门派的根基。唐门不会动手,毕竟死在这里等于逼着大家联手前来剿灭。”
前院里忽地热闹起来,有不少人推开窗子。
冯春生躲在阴影里,轻声道:“要不然,就只剩下挑拨离间,自己不动手,让那些原本就有恩怨的门派互杀。”
“上头的意思是,唐门会将宝物作为礼物送给招为女婿的门派。”
冯春生笑了起来,轻轻道:“谁找来的情报,这样做有什么必要呢?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岂不白忙活一场?还不如直接私下交易,保险又无虞。”
嘀咕完一回头,那喂马的小厮不知何时不见了。
撇撇嘴,冯春生擦了擦头上的一层薄汗,慢悠悠绕到前门看热闹去了。
倒没有想象中被围观群众挤的水泄不通的局面,大多数看热闹的人都选择远远观望。只在门口站着六七个年轻男子,着两色衣服,分列两边。
冯春生看了一会儿,发现只是吵架而已,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打个呵欠便回房了。
是夜,冯春生睡得迷迷糊糊,浑身发烫,在梦里也知自己发烧了。口舌干燥难耐,强撑着起身要去倒水喝。才睁开眼就看到一袭红色身影坐在圆桌旁,手里提着一个葫芦形状的东西在看,听闻床上的动静,微微侧头。
冷冰冰毫无情感的一双凤眼,眼皮耷拉着一半,黑瞳透着暗夜微光,斜眤过来时显得不可一世。
冯春生猛打了一个冷颤,背后濡湿的汗意凉飕飕地往骨子里钻。她竟毫不知觉,这男人何时来的?若有歹意,自己岂不早已身首异处?
然而没待她后怕完,那身刺目的红衣便挪了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冯春生。眼神凉地像在看什么死物,这叫人很不舒服。
“嗨,又,又见面了。”
男人一言不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冯春生,也是有缘啊,虽然救了你,但我也是无心的,千万别放在心上。你叫什么就不必说了,我怕没命知道。天色已晚,你快回家吧。”
这话说完室内静了静,颇有些尴尬。冯春生擦了把汗,抖着嘴笑地勉强。“阁下……”
男人打断她的话,冷冷开口。“郁汝癸。”
“啊?”冯春生一脸白痴状?什么意思?什么鬼?啊!冯春生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心道还真是鬼怪不成?不过也难说,连我这样死而不死又还魂他人的都存在,难说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什么未知的可能。她小心翼翼又瞅了他一眼,这副尊荣倒是极有可能,若生成个女儿身,足可匹敌妲己祸国殃民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郁汝癸已失了耐心,突然抬手去摸她的脉门。冯春生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后便滚下了床。郁汝癸愣了愣,似是没想到竟有人能避过自己。
冯春生勉力爬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大口喘息,方才的一避已是毕生所学之精髓了,但反观那人,却云淡风轻连眼皮都不曾多抬半分。只一招,其实胜负已分。但她却不愿承认,这普天之下,除却师父赵北秋外竟还有人能叫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她脑筋转得飞快,那日在地下尚有还手余地,是他手下留情了吗?实在不像,可短短不到两日,这人的武艺怎会精进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郁汝癸转身面对着她,有月色从窗棂的缝隙中投射进来洒在他艳艳红袍上。这种冷得入骨的美貌世间罕有,叫人惊叹的同时还会生出恐惧来。
因为没有谁的一双眼里无风,无晴,无人间烟火气。
郁汝癸冷淡道:“过来。”
冯春生摇头,饶是蝼蚁尚且偷生,她可不想自己送死。
见她后退一步,郁汝癸的耐心终于耗尽。他朝着冯春生的位置走去,很寻常的姿势,却似有残影,快得冯春生做出反应时已被他掐住脖子按在圆桌上了。
露出的一截修长的脖子暴露在空气中又可怜又脆弱,颈动脉拼命起伏涨地粗大,黛青色的一条血管蜿蜒向下钻进领口中不可见,郁汝癸食指贴在上面,感受着它有力地搏动着。
“那个,许是你才化成人形不大懂我们人类的习惯,这么说吧,恩将仇报不是好习惯。啊疼疼疼,你,你放松点,不如我来说个笑话给你听吧。”
郁汝癸眸子黑亮,侧脸的轮廓瘦削有力,鼻子有节,眼窝深邃,一双唇瓣微启看着总是诱人。这种男人,全身都是雄性荷尔蒙的味道,大红色反倒衬出矛盾的霸气来。
他的手指顺着冯春生的脖子上滑,最后落在下颚的位置上。几根手指微一收紧,冯春生疼得不由张开了嘴。
郁汝癸低头咬破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鲜血顺着苍白的掌心涌向指尖,凝聚成线后对准了她的嘴。她只觉口中腥咸,那种直冲百会穴的气味再度将她刺激地头脑发晕。
血的流速有点快,冯春生挣扎无果,一口没咽好呛得直咳嗽。
看着满脸是血咳个不停的冯春生,郁汝癸觉得灌进去的血量足够了便收了手。冯春生瘫软在地,喉头不断泛着恶心,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弱弱道:“大仙,喂血不太适合人类,能不能顺便给我喂点退烧药?”
“嗯?”
冯春生只来得及听到极其轻慢的一声嗯后,两眼一翻,人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