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自觉说错了话,低头匆匆转身便去通传。
姚寻墨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刚刚勉强维持的温情此时可谓是一点不剩,“我从未听闻,妾室也可称作夫人。”
沈怀朗抱臂好整以暇地向后靠,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沈定微讶挑眉,却也并未太觉得尴尬。他看了眼沈含月,微顿道,“既都来了,那便请进来吧。”
沈含月冷眼瞧着秋妙淑急慌慌地进来行礼,对着姚寻墨面上堆满了讨好,“舅兄来了,怎的不说一声?我和昭儿来晚了。”
有时沈含月也十分敬佩秋妙淑的厚颜程度,若换了她,她决计扮不成此等舍下面皮的丑角。
姚寻墨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面无表情道,“妾室便是主人家的奴仆,如何能和与家中郎君一道称舅兄。”
秋妙淑也不觉被为难,自顾自笑了两声,“到底是亲家,我又是两个孩子的庶母…”
姚寻墨开口打断她,“本官离京十余载,未曾想你府上妾室还是一样口无遮拦。”
沈含月几乎快笑出来,秋妙淑以为她对上的是谁。一代大儒亲自教导出的儿子,想在他身上占到口头便宜,那真是自讨苦吃。
“既是奴婢,又如何与我论亲。沈侍郎,你莫不是在羞辱我?”
沈怀朗看起来很想起身要拍手叫好,秋妙淑每每如此自说自话,他都烦得想翻墙从县伯府爬出去。
沈含月低咳一声,沈怀朗默默又收敛了回去。
沈定并不言语,沈昭禁不住出言反驳,“阿娘、姨娘这么些年也算尽心尽力,大人何必这般挖苦?”
姚寻墨冷笑一声,“当年我找上县伯府,想带上亡妹的一双儿女外出赴任。是府上妾室抱了含月和刚出生的怀朗,闯入议事前厅,说她舍不得两个孩子,苦苦哀求,我这才只得作罢。”
姚寻墨眼神尽是嘲弄,“我以为尽心尽力这四个字,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怎么到了你口中,倒像是什么了不得的恩情。”
沈昭面色涨红,秋妙淑忙打圆场,“是了,其实这些都是我该做的,算不得什么。”
“这是自然,秋姨娘劳苦功高。”
沈含月端坐桌旁含笑看着两人,轻飘飘地道,“这明眼人都是瞧在眼里的,有道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有些事不必辩解旁人也自会懂得,想来秋姨娘这样的贴心人儿,也定然认同此话吧?”
秋妙淑原本也没打算要与姚寻墨争出个高下,只沈含月这话一说,实在叫她吞了只苍蝇一般的恶心。
她干笑一声,“是,自然就如月儿此话一般…”
沈含月却轻飘飘打断了她的话,“还不知秋姨娘来此是为何事?”
秋妙淑小心打量沈定脸色,却还是同往常一般看不出什么,她心一横,面上堆起笑拉着沈昭挤坐了过来。
“并没有什么旁的事,舅,姚大人来,我们自然该过来见礼的。”
姚寻墨早已将手中筷子放下,只冷眼瞧着不说话。
秋妙淑讪讪道,“另外有一则,昭儿就要去国子监进学,可那里头都是达官显贵,昭儿是庶出,若是,若是姚大人肯帮衬一二,我们母子两个定当感激不尽的。”
沈含月内心可称震撼,秋妙淑今日出门是没带上自己的脑子?这样蠢的话秋妙淑敢说出来,她都不敢听。
姚寻墨似笑非笑,“一则,若己身能足够有本事,自能打破出身偏见。二则,你说国子监里都是达官显贵,不求自家老爷,而是求到我这里来,你这是何意?”
秋妙淑此时才回过味来说错了话,沈昭赶忙找补,“姚大人所言极是,若我学问能做得好,自然不怕别人瞧不起。”
秋妙淑却真急了,“那怎么能行,我听你几个舅舅说了,那些公子哥儿最是…”
沈怀朗托腮认真插了句嘴,“许是因为三哥哥当真做不出好学问吧。”
沈昭面色涨红,“你说什么?”
沈怀朗可不怕他,只当看不出来沈昭的怒火,“前些日子被祖母发现同林三郎一起去赌坊,刚挨了罚,昨日和凌将军路过城郊,又正瞧见三哥哥逃学去打马了。如此这般,自然是要瞻前顾后了。”
秋妙淑慌了神,“这是怎么回事,快向你父亲认错!”
沈定从头到尾不曾说过一句,只皱眉看着。
姚寻墨见沈定更觉轻蔑,“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沈侍郎,你连这小小内宅都识人不清,更遑论官场。”
“以妾室辱嫡出,以奴欺主,以下犯上。”
姚寻墨站起,身上衣袍一丝褶皱也无,端的是满腹经纶的沉敛。
“沈大人,你的家事,我不好多言,我只管好我的两个亲儿。”他又似不经意点了沈含月和沈怀朗,“你们两个,随我出来。”
见人走了,秋妙淑扑通一声拉着沈昭跪下,“老爷,昭儿自小都是个好孩子,定是那林家三郎,他自己不学好,还拉上我的昭儿…”
“秋妙淑。”
沈定倾身微笑俯视她,“这么些年装痴卖傻,还真的把自己都给骗过去了?”
秋妙淑颤抖双唇止住话,跪坐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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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寻墨在屋内踱步两回,眼中带了眷恋和感慨喃喃,“从前这桌上放的是一个青釉八棱瓶,你母亲就爱摘了花亲自放到里头。说它似冰通透,衬得花也漂亮,人也漂亮。”
沈含月闻言默然,母亲的形象在她心中已经太过模糊,此时冷不丁听到和她有关的小事,她才朦胧觉察到母亲曾活过的印记。
沈怀朗闻言轻声开口问道,“母亲这样爱美,应当生的很好看吧。”
姚寻墨忍俊不禁,“和你姐姐一样好看。”
沈怀朗一出生姚知韫便去了,他无缘得见母亲的模样,比沈含月对母亲还要更没概念些。
他听到此言却弯眼笑了笑,“是吗,那我也算见过她的样子了。”
沈含月看着他,心中没由来地觉得难过。
姚寻墨沉沉叹了口气,他不想叫两个孩子如此伤怀。
他转头对沈怀朗勉励道,“与凌将军做事可还习惯?我们家自来从无习武之人,若你现在还想进学,也可进国子监。”
沈怀朗眼睛微亮,思忖片刻还是摇头,“我在学堂成绩也算不得十分拔尖,这几日在军郊反而更有天分些,且此事是圣上答允,不可半途而废,不过还是要多谢舅舅。”
姚寻墨欣慰点点头,“好,你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思量,实是好事。”
沈含月无奈,这应当便是东西别人家的好,孩子自己家的好,做什么姚寻墨都满意。
姚寻墨转头瞧到沈含月坐在一旁面上带笑,轻咳一声另换了个话头,“凌将军对你和怀朗,也是颇为投缘。”
沈含月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回神试探道,“凌将军是得了皇上安排,也是心善,这才对怀朗多带着了些。”
姚寻墨面色温和,“那你呢,他也是为着陛下,才对你多关照几分吗?”
沈含月一时语塞,现在整个上京都觉得她对凌玉朔图谋不轨,可他二人确实并未有过半分逾矩。可若说完全清清白白,好像也有些事情不可言说。
姚寻墨眼神意味深长,“好,我明白了。”
“嗯…嗯?!”
沈含月当即觉得如芒在背了起来,舅舅说明白了,他明白什么了?
沈怀朗还未开窍,糊里糊涂问道,“凌将军看着并未特别关照阿姐,都没见过几次面,你们在说什么啊?”
姚寻墨十分宽和地笑笑,“无事,等你长大便懂了。”
沈怀朗被姚寻墨这眼神看得身上汗毛直立,好诡异的两个人。
姚寻墨斟酌道,“凌将军近日便要离开上京,约年关前会回京。你和怀朗可要将人请到家中,答谢一番?”
沈含月惊愕抬眼,“凌玉朔要离京了?”
沈怀朗纳闷道,“燕关无将领,自然要回去。虽说突厥特勤还在此处,但可汗又没来,还是要防着些的。阿姐,你怎的这么大反应?”
沈含月抿口茶清清嗓子,避重就轻搪塞道,“一时有些惊讶罢了。”
凌玉朔此去燕关,不知会不会途经中州,有些事,或许现在就可以谋划起来了。
不过将人请到府上,好像有些太过大张旗鼓了。
“多谢舅舅。”沈含月面上全然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只是此举恐会唐突,还是等凌将军回京再议吧。”
姚寻墨沉吟一瞬,“也好。”
见姚寻墨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沈含月这才试探着开口,“舅舅,其实今日请您前来,是含月有一事不解,想求舅舅解惑。”
姚寻墨疑惑抬眼,“怎么?”
沈含月斟酌道,“因着安嘉公主一事,长公主邀府上姑娘都去了长公主府,正巧淳宁郡主也在,我与郡主一见便分外投缘,只是郡主总似心事重重,我心中惶恐,怕不能为郡主分忧。”
姚寻墨目光意味深长,“你可是在问长公主从前的旧事?”
沈怀朗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长公主从前怎么了?”
话都已至此,沈含月也不再隐瞒,她压下心头迫切,敛眸道,“与郡主交好自然是好事,可这桩好事若是办坏了,含月实在无法交代。当年长公主与太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姚寻墨沉吟片刻,只略带复杂道,“当年太后非要插手长公主的婚事,长公主与驸马成婚后龃龉不少,太后、皇上、长公主三人斗法,后宫前朝都是一片污糟,后来才好了些。”
沈含月蹙眉,“为何?太后与长公主为社稷退让了?”
姚寻墨看着沈含月,半晌微微笑起来,“或许吧,不过这原因上京人人都知,你也该很清楚才是。太后与长公主是因驸马才起争执,那若驸马死了,这争执自然就也没有必要了。”
沈含月一时惊得忘了言语,这话似是在说驸马之死实则另有缘由。
沈怀朗在一旁瞪大眼,“舅舅,你讲话好生渗人,听得我身上都毛毛的。”
姚寻墨伸手轻拍沈怀朗肩头,“都是要做武将的人了,还这样胆子小。月儿可还有其他事想问?”
沈含月回神,不敢讲话说死,“今日天色已晚,自然不再多问舅舅,往后还有的是时候。”
姚寻墨颔首,“那我便没什么要说的了。”
姚寻墨不再多留,他对县伯府一丝好感也无,“你们若有事,尽可去寻我。”
沈怀朗十分认真地道,“好。”
沈含月暂且捋不明白这桩皇家旧事,且眼下还有个更紧迫的等着。她深吸口气,凌玉朔要离京,她必然是要见他一面的,可她要如何做,才能避开人让她能私下见到凌玉朔呢。
沈含月蹙眉反复揉皱手帕又松开,她忽地停住,抬头定定看着沈怀朗不说话。
沈怀朗十分莫名,“阿姐,你看我干嘛?”
沈含月微微一笑,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沈怀朗毛毛的,但还是乖乖附耳贴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刘蓉 《习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