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虽是皇上亲姐,却也已有多年未曾入宫,陶寄蓉的帖子被随意搁在金丝楠茶床上,沉水香气蒸腾袅袅而上,长公主面上妆色不重,容色温敛蔼然,叫人见了便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感。
“她倒讨巧。”冯姑姑忍不住嘀咕,“明知当年太后与殿下闹出那般架势,非亲非故,却巴巴地叫您去和自己侄女打擂台,没安好心呢。”
谢栖华呷了口蒙顶茶,敛目温声道,“她是算好的,左右都已过了那么多年,驸马又已故去多年,只朝宁还陪在我身边。太后病重多时,朝宁也该婚嫁,我也该借个由头在上京见见人。”
冯姑姑叹了口气,“总归太后也再撑不住两年,殿下何必听了孟家之言。”
谢栖华依旧不急不缓的模样,“自然不是为了孟府,而是为沈家。”
冯姑姑蹙眉道,“颍川县伯府?”
谢栖华素手轻点烫金拜帖,“沈家那几个小娘子,个顶个地不简单呢。”
冯姑姑会意道,“殿下可是在说沈家三姑娘?落水当日除了她,其他几位娘子都没讨到好。”
谢栖华颔首,“听闻当日她身边婢子没少动作,前些时日的中秋宴也很出了些风头,经此一遭既没得罪公主且又全身而退,沈三姑娘倒很不错。”
冯姑姑心念微动,“殿下有意让沈三姑娘陪伴郡主?”
谢栖华微叹,“朝宁因着我的缘故,未曾有过什么手帕交,眼下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更是茫然。沈三娘子有野心又无人扶持,她不会拒绝。”
淳宁郡主自小长在公主府,性子天真烂漫,若一脚冒失踏进上京贵女圈子确实不妥。
冯姑姑只得道,“殿下对郡主也算殚精竭虑。”
谢栖华苦笑一声,“算什么殚精竭虑,是我苦了朝宁,我只这一个孩子,千难万难我也要为她铺好前路。”
冯姑姑一时默然,谢栖华敛容道,“收拾一下,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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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含月不知怎的,从今日晨起眼皮子便跳个不停,累得她做什么都没心思。
银珠按不下焦急慌慌从外头跑进屋子,白术笑着叱她,“怎的又这般冒失,怎么了?”
银珠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娘,真出大事了。陶大娘子竟去求了长公主殿下,眼下长公主已进宫去了,长公主多年都不曾在上京露面,今日她竟为这等小事进了宫,那可是长公主!”
沈含月正点茶的手一抖,惊愕抬眼道,“长公主?”
茶沫浮出碗盖,沈含月却也无心再管了,“陶大娘子竟求动了长公主?”
银珠心急,道了声,“嗨呀姑娘我先喝了吧。”
随即顺手将茶端起来喝了,喘了口气接着道,“可不是嘛,现在整个上京都传遍了,这事怎么瞧着越闹越大,大姑娘可得快些与小林大人定亲才是,不然可要如何收场?”
沈含月依旧无法按下心中惊诧,随口道,“你喝了吧。”
长公主前世可是从不曾掺和任何一桩糟心事的,不论哪位皇子登基,长公主都是新帝的姑母,她只需稳坐钓鱼台,今生她归来后将事情全部推乱,竟惊出了长公主?可沈含月自问也并没这样大的本事。
沈含月定了定神问白术,“家中可有提及大姐姐婚事何日定下?”
白术忙道,“落水第二日大伯爷便去了林府,便是定亲也十分繁琐,先要纳采问名才是交换庚帖,一时要定下也不会那么快的。”
长公主进宫分明与沈含月毫无干系,可她偏偏就是静不下心,“总觉此事要麻烦。”
思来想去,此事也该探探父亲的意思,沈含月略一思忖,“父亲眼下可在府中?”
白术却疑惑抬眼,“姑娘您不知道吗?”
沈含月心中浮起不妙预感,警惕道,“知道什么?”
白术闻言微顿,踌躇着道,“老爷留了话,说今日下值要宴请凌将军一道去吃酒呢。”
沈含月失声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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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定不喜饮酒,正巧,凌玉朔也没这心思。这两人坐一起,不像下值闲来饮酒,更像对弈帷幄,操棋控局。
“凌将军稍一动作,上京就起波澜。”
聪明人之间说话不必讲透,稍一提点就能明白对方所想。
桌上菜色满目琳琅,可谁也没动一口。
沈定举箸环视一圈又放下,叹息道,“只是不知小女在将军这里,又算是奏了什么效呢?”
凌玉朔刚从操练场出来,身上铠甲都未换。
他神色一直波澜不惊,只看着沈定平淡道,“沈侍郎,什么时候对家人如此关怀了。”
沈定听见这话却不住地摇头直笑,“都说凌小国公不好相与,我今日实是见到了。”
凌玉朔并未急着回答,只突然道,“淳宁郡主性子天真烂漫,且又没有闺中好友。若能与她交好,长公主看女儿的面子,便能偏心几分照拂。”
沈定嘴角笑意未敛,“朝中璟王一系独大,陛下又对余家笃信有加,小国公不去急这些,反倒有功夫在此处考虑小女交友人选?”
凌玉朔抬手给沈定和自己分别倒满了酒,他举起酒碗对沈定致意,“我从不小瞧女子的谋算,上京局势一日百变,我不过正趁了顺风时。沈大人,您不也是如此?”
沈定也端起酒碗,对凌玉朔目露几分兴味,“这么说来,小国公竟像是乘小女的势。那不如送佛送到西,将那几位贵人的意思透露得明白些。”
凌玉朔丝毫不入坑,只将酒一饮而尽,“沈大人莫不是在同我说笑,天家之事岂能随意探听。我等身为臣子,自然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凌玉朔自觉话已说完,不想多留。
沈定见凌玉朔起身要走,忽地紧紧盯着他问道,“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不知怎的,对太子和璟王都又远又敬,我心中便有些没底。但见她有幸和将军攀谈过几句,这些日子才忽而又有了些想法。只是不知凌将军,是否也像小女这般想?”
凌玉朔手撑在膝上,侧过头话说得轻巧,“沈三娘子的心思难猜,不过当今圣上只这两个皇子而已,若是都觉无味,那也实在没法子。”
凌玉朔站起身,仿佛在说着什么稀松常见的玩意儿,“沈大人心思澄明,明知剩下的那人是谁,有何不敢下决心?”
沈定缓慢放下手中酒碗,日暮时分光影渐暗,沈定坐于阴影处,正隐去他面容,他的声音听着十足冷肃,“倒行逆施,乃乱臣贼子。”
他低喝一声,“你们好大的胆子!”
凌玉朔嗤笑一声,“贼?就算是贼,那又如何?”
沈定依然坐于原位,只沉沉看着他不说话。
沈怀朗恰在此时推门进来,沈定打着他的名头与凌玉朔相谈,可却不想叫他听见。凌玉朔和沈定都极有默契地找个名头,将他支了出去。
他进门时两人正剑拔弩张谁都不肯让,沈怀朗很想转身将门重新关上,但还是忍住了。
沈怀朗叉腿站在门口谨慎道,“我将金乳酥买回来了。”
沈定这才垂眸,也将自己酒碗饮尽,“这酥就要趁热吃,趁天还未晚,抓紧给你姐姐送回去吧。”
沈怀朗知道凌玉朔和他父亲,定是背着他说了些什么。但他也未显露出不对,只如常一般道,“那这桌吃的怎么办,你们根本都没动啊?”
沈定不知怎的,心情却突然像是好了些,他起身对沈怀朗显露出些慈爱,“是啊,特意为你留的,装好一并拿回府作晚膳用。年轻人,当懂节俭。”
沈怀朗一阵无语,边腹诽边老实上前都收起来。
凌玉朔顺势行礼,“那我也先告辞了。”
凌玉朔驾马慢悠悠走远,沈定在窗边站了良久。
沈怀朗已将东西都收拾好,他清清嗓子试探道,“是不是凌将军说了什么话,惹你生气了?”
沈定回头,将沈怀朗上下左右全看个遍。
沈怀朗被看得浑身都毛毛的,忍不住后退一步,浑身警惕道,“看什么。”
沈定收回目光,从他身侧迈步出去,“我在看,你若能有凌玉朔一半聪明就好了。”
沈怀朗先是大为不解,而后深深觉得自己被低估了。
他颇有些愤愤不平,“我阿姐整日夸我聪明,还侍郎呢,真是没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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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含月在门廊处等了良久,沈定这一番举动叫她很是难以应对,心下实在难安。
沈定回府先进门见到了沈含月,沈怀朗去送回了自己的马。
沈含月浅笑着迎上,“父亲。”
沈定比以往神色还更松弛些,颇有心情地夸赞她,“我今日方知,你生得了这般玲珑心肠。我膝下二子二女,唯你最像我。”
沈含月笑意渐渐收敛,“父亲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沈定跨过门槛,“你听得懂。太子式微,璟王一脉独大,余家外戚专权,就算取信于璟王,县伯府也难有出头之日。这样看来,也只能求变。”
他看向沈含月,“不过你不是为了县伯府,对吗?”
沈含月索性也不再装糊涂,她面上一派漠然,“我只为我自己,和怀朗。”
沈定脚下步子不快不慢,“你自烧了两日后醒来,突然就转了性子,与之前的不争不抢判若两人。
这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你突然进了前朝蹚浑水,更稀奇的,你靠上凌玉朔又无所求。”
沈含月缓缓跟在后面,闭口不言。
秋日里天黑得早,廊下只有几笼灯火,随风晃出簌簌声响。
“你转变的原因,我并不想知道。既已至此,当着意眼下。”
沈定止步回头看她,语气并不是询问,“你选了谢照。”
沈含月猝然抬眸,背上薄汗被冷风一吹,已然凉透。
沈定微微一笑。
“那我便等着瞧,看你们究竟有什么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