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起,宴席也已散得差不多。此前宴上人多眼杂,沈老太君未来得及找到机会与沈含月问话,此时即将回府,她有心要探探她的意思。
沈含月没这耐心细细道来,只搪塞道,“陛下赏赐给我的虎崽和昆仑奴当与我一同回府,恐怕需得单乘马车了。”
沈老太君折腾了一天也乏了,见状只得作罢,“有驯兽的奴才在,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你自己早些回府。”
沈含月屈膝行礼,沈家众人都走了,她反倒松了口气。
“月娘子似是刚好不想和家人一同回府。”
沈含月猛地回头,凌玉朔整个人浴在月光下,神色淡淡看着她。
“天门街晚上虽热闹,可孤身一人归家还是不安全。走吧,我送你回府。”
沈含月非但没有觉得受宠若惊,反而疑心大起。她今天可谓是将凌玉朔从里到外得给罪了个遍,他怎还会如此好心要送她回家?
她硬着头皮婉拒,“怎好劳烦凌将军,县伯府的车架还是给我留了的。”
凌玉朔却好似没听到,“将军卫国护民,应当应分。况且,”他漫不经心接着道,“我想月娘子应当也有话要对我说吧?”
原是来秋后算账的。沈含月甚识时务,低眉敛目道,“是了,确有话想说,多亏凌将军提醒。那便要劳烦凌将军送我回府了。”
凌玉朔还是头一回见到变脸如此快的女子,当下便颇觉新鲜。
凌玉朔翻身上马,“请。”
有凌玉朔在旁相护,再加也有话要说,沈含月便不在意从小道穿回去。
“从前看不出,月娘子竟是这般胆大的人。”月色清冷明亮,将小道照得堂堂入目,车轩帷幔晃悠悠随着马车,不断掀起一道缝隙又落下。
凌玉朔的声音就这样安静地一字一句清晰传入耳。
小虎已在脚边笼内睡熟,凌玉朔分明不是那般无礼的人,不会窥探车内景象,沈含月却还是在车内端坐,仿若他正坐于对面。
“我身上看不出的东西,可不止这个。”
沈含月胆子确实是大极了,她似是无意将手轻轻搭在车轩。凌玉朔不经意转眼,只看到一小片莹白如玉。
她放轻嗓音,“凌将军,就只想问这个吗?”
凌玉朔身姿挺直手握缰绳,丝毫看不出身上刚刚才受伤。他策马慢慢跟随在沈含月马车旁,只看着前方淡淡道,“你以前见过我,什么时候?”
帷幔垂在沈含月手上,偏又不安分地在她手背反复拂过。
“不知怎的,月娘子头一回见我时,便好似并不全然陌生。月娘子不必急着反驳,你既在我身上有所求,那我总要看看你所求为何。”
不知怎的,沈含月的细嫩指尖不合时宜地在他脑海闪过。凌玉朔转头,好似透过帷幔看到了车里的人,“难不成,是也想进国公府?”
白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说的叫什么话,女儿家的清白岂可随意拿出来挂在嘴边。
沈含月此时正被朝局烦得焦头烂额,听见这话却娇娇笑了,“凌将军果然好眼力。是了,朝局不稳,我在家中也不得重视,上无父母亲长庇佑,下有姨娘庶妹虎视眈眈。亲事久久都无定论,凌将军,却在此时出现了。”
她慢慢将车轩更抓紧了些,指尖透出淡淡的粉。
“我就想着,凌将军再高洁远如星辰,总归也是个男人罢?”
听见她这么说,凌玉朔却可确定她并无此意。他诧异挑眉,“看来月娘子暂时无意于亲事,那便不必用在下来调侃了。”
沈含月将手收回,这男人,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前世虽确实没见凌玉朔对璟王称臣,但沈含月还是不敢贸然确认他的心思,只半真半假地道,“怀朗虽为嫡子,可待遇却不如他的庶兄,我总要为他谋算。凌将军当也知道,前程一事,还是要靠得住的人才好。”
凌玉朔反问道,“你如何就知道,我愿意帮你呢?”
沈含月不动声色地恭维,“凌将军品性过人,朝中上下无人不知,皆是有目共睹。”
她嗓音又低落下去,无奈开口,“况且,怀朗总归也暂时算在了将军麾下。虽说过程是有些得罪了,但也实是无奈之举,还请将军谅解。”
凌玉朔不置可否,只赞同道,“确实得罪。不知月娘子可想过法子来赔罪一二?”
沈含月这话糊弄不了他,有所取必有所予,沈怀朗若真想走武将的路,必去边关。
东南西北四方,东有皇家铁甲精骑,南有肃王盘据要地,西有安西军。可安西军权力分散,只余几个老将勉力支撑,不成气候。亏得凌玉朔杀名在外,西边每每只小打小闹,不敢真正进犯。
只剩凌家北府军镇守北境,若要从武迅速长成,北地燕关是最好的选择。
沈含月似是在认真考虑,“行军打仗,钱粮必不可少。恰巧,我父亲任职户部。”
凌玉朔不为所动,“户部钱粮本该就为军队做支撑。这么说来,今日便都是沈大人自己的意思了?”
沈含月避而不答,只似是刚刚才恍然大悟一般,“这话确是如此。不过,我母亲从前嫁与我父亲之前,家是不住在上京的。”
她的唇角慢慢勾起,“外祖被钦任太傅,携家人千里奔赴上京。可中州祖业也不可落下,外祖便一股脑充作嫁妆,塞给了我母亲。”
幽深夜色,沈含月的声音听着虚妄又缥缈,“恰巧,中州盛产铁矿。”
凌玉朔瞳孔骤然缩紧,如今铁器不可多得,三军上下都盯着朝廷分下来的那点铁。
这自然不是明面上的矿脉,姚家祖上家业再大,也没有这样大的手笔,将整一条铁矿充作嫁妆。
它原只是一块乱石林立的平地,沈含月能得知那下面大有乾坤,还要得益于上一世。有奴仆在那上头做活,挖出了铁却藏私,偷卖主人家的东西被抓住,众人这才发觉此处有处铁矿。
可惜上一世她不争不抢也无自保能力,这处矿脉一经发现被拿去献给了璟王背后的余氏一族。
璟王一势便算逼死她姐弟的因由,她怎能容忍阿娘留给她的嫁妆,却送了结果她性命的人。
凌玉朔迟迟不出声,沈含月便知他已动心,“从前我无心这些俗事,这铁矿有多大,产量如何,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那是还未开采的新矿。我母亲的嫁妆已尽数留给我,可我要这铁矿也是无用,不如将它交给将军。”
如今她的先机只占此地还无人发觉,铁矿一旦问世在她手中未必能保住,用它换得凌玉朔的人情,算不得亏。
凌玉朔沉默半晌,伸手将帷幕稍稍挑开一条缝隙。月亮斜斜透进一束光,晃在沈含月脸上。
“你给我这么大的好处,就只为照拂你弟弟?”
“不。”
沈怀朗哪里需要照拂,他会是一个出色的武将,而不是一个躲在姐姐羽翼下寻求庇佑的懦夫。
“他跟着您历练些日子,只当是为上战场做准备,并不需要特别关照他。”沈含月特意强调,“去了北府军也不要。”
凌玉朔此时真心实意地疑惑了,“那你是想要?”
沈含月真正所求为夺嫡助力,可她不会傻到现在就说。
沈含月冲着凌玉朔一笑,眼中璀璨光亮细碎闪进他眼中。
“我都说了啊,凌将军。我所求不过一门好亲事,难道您还不知道?您可是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
少女面庞绮丽明媚,“我就喜欢这世上顶顶好的东西,不是最好的,我不要。”
“凌将军,在我心中,您确实,是最好,最好的那个人选了。”
颍川县伯府的匾额已远远可见,凌玉朔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她。
沈含月将帷幕从凌玉朔手中一点点抽出,她的脸也逐渐隐去。
“还有,凌将军。”沈含月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戏谑,“莫非凌将军果真在情爱一事上经验不足?要知道,只有先动心的人,才会急于试探对方。以后,凌将军可切莫再表露得这般直白了。”
当人人都惦记他家那点门楣?好端端地怀疑她觊觎他,现在看看他要怎么办。
沈含月施施然下车行礼,“凌将军,今日,多有叨扰。”
凌玉朔皱紧眉头,看着沈含月头也不回的背影,坐于马上久久未动。
末了,他才低低道出一句,“顶顶好的东西,怎么听着像在骂我。”
凌玉朔叹了口气,策马调头回府。
待沈含月回了自己院子歇下,天已沉沉暗下,只余一轮皎皎明月悬于夜空。
她的和韵院只她们主仆三人,原是很住得下的,可今日沈怀朗休沐在家,又来了个小虎崽,将它放在哪里都显不便。
“罢了,今日先同我挤一挤。”
沈含月有些头痛,“不过这院子确实也不好,明日我想个办法,换去我母亲的院子住。”
三房故去的主母姚知韫住的院子名为丹风,是三房中最好的地段,秋妙淑曾明里暗里地言说也想搬去那里。可妾室终究是妾室,礼数不合,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丹风阁确实好,咱们这整日的不见太阳,一下雨便潮得身上难受。只是咱们若去,老太太会答应吗?秋姨娘那边…”
沈含月这么些年只得挤在这么处边角的小院,白术早有不平,可换个院子这事可大可小,姑娘平日里无人庇佑,她忧心沈含月会遭搪塞。
“无妨。”
小白虎在沈含月臂弯睡得正香,她小心戳了戳它的鼻子,轻笑道,“这不是还有咱们御赐的祥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