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过程曲折了些,可好在结果是赢了。皇上只看了一眼被呈上殿的白虎,就一直盯着沈怀朗,面色甚是奇异。
皇后见皇上迟迟不开口,便先开口对凌玉朔嘉勉了几句,“果真是少年英才,连白虎都可赢过。兖朝后继有人,实在令人欣慰。”
宜贵妃在一旁凉凉提醒,“娘娘还说这些做什么?还是快些给人治伤才是。”
皇后也不是面捏的人,宜贵妃几次三番插嘴她早已不耐,只冷笑一声,“本宫早早就已请了太医,还真要多亏贵妃提醒。”
皇上此时才仿佛回过神来,“是了,你先去偏殿上药,看看可是要紧。”
凌玉朔却作揖行礼,“多谢皇上关怀,臣手臂上只是小伤,并不紧要。倒是这虎崽,看大小还尚未满月,实在可怜。”
皇上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道,“确实可怜。”
皇上突然开口对沈怀朗问道,“你是哪家府上的孩子?那是你姐姐?抬起头来,朕看看。”
沈怀朗茫然抬头,瞄了一眼皇上却又心中打突,匆匆垂下眼道,“回皇上的话,是颍川县伯府上,正是家姐。”
皇上看着沈含月和沈怀朗二人相似却又有不同的脸庞,忽觉感慨万分。人老了,心也软了。
“好。”沈怀朗让皇上想起了从前,便连带着多了点慈爱,“凌将军是今日的大功臣,赏黄金百两,迎刃散十瓶。衣裳既破了,便再添御衣并宪红玉带一条。”
他又将目光移到沈含月身上,“你的琴弹得好,只是今日中秋,怎么弹了梅花?”
沈含月恭敬敛目,白皙后颈从柔软衣领上露出一小块,“君子之真弄清风。梅花磊落,臣女斗胆借曲喻人,但确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
皇上将磊落两字在舌尖滚了两回,点头道,“不错,梅花磊落,人自然也当如此。你选此曲,甚好。”
沈定闻言眉头一跳,磊落?
沈含月依然规规矩矩垂头跪在殿中,看着一派恬淡顺从。
沈定若有所思,他这女儿,似是有言外之意啊。
皇上又问她,“你和你弟弟,感情很好?”
沈含月手指微微蜷起,揣摩皇上的意思道,“是,一母同胞,自小一同长大。适才家弟殿前莽撞。”沈含月顿了顿,将身子伏得更低,“家弟只是担忧臣女,请皇上不要怪罪他。”
这话中的回护之意众人都听得出来,皇上感慨万分,“姐弟情深,合该如此。”
他目光扫过殿中跪的几人,小白虎在囊袋中惶惶,紧紧贴在沈含月脚边。
“你将你弟弟照料得很好。”皇上缓缓开口,“白虎是祥瑞,朕赏给你,你定也能将它照顾妥当。”
不等沈含月磕头谢恩,皇上突然又扬声道,“另赏昆仑奴两名,他们对野兽习性颇为熟悉。”
皇上到此时似是有些乏了,他一指沈怀朗,“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沈含月心下了然,这样好的机会,弟弟自然要提从军历练了。
沈怀朗果然在她身后郑重道,“凌将军保家卫国,英武不凡。小子在文试一途上无甚建树,只想去边疆建功立业,请皇上答允。”
此话一出,沈家众人脸色精彩纷呈。儿孙的前途越过自家求到皇上跟前,这不是明摆着指责长辈对他不上心吗?
沈含月伏在地上蜷起手指,前世沈怀朗去往边关年岁已稍大一些了,且又是不得已才只得直接便赴战场,今次或许还可留更多转圜余地。
皇上来了几分兴趣,“哦?你也想跟着凌将军,去燕关?”
“陛下。”沈含月笑意盈盈,柔声接过话道,“实不敢因怀朗而这样添麻烦,家弟此前对此一道并不算通,贸然前去只怕给军中惹祸,再有一层,臣女也担忧家弟安危。”
皇上沉吟片刻,“你既是他长姐,朕听听你的意思。”
左右都已将凌玉朔给得罪了,债多不压身,再得罪一回应也无妨吧。
沈含月略带忐忑道,“臣女听闻凌将军此次回京也会留些日子,不知凌将军去往何处任职?或可叫家弟去历练些日子,待有了些模样再赴边关,这样也不给兖朝丢脸。”
皇上沉吟片刻,“这样,也可。”
皇上对凌玉朔戏谑道,“就是不知凌将军是否愿意了。”
沈含月恍作不知地死死盯着地衣上的花纹看,又把事情推到了凌将军头上,这梁子真算是结大了。
沈含月只觉凌玉朔盯在她身上的目光烧得她背都灼热了起来,好半晌才听见凌玉朔意味深长地答,“既然沈三娘子这样开口,臣自无不应。”
沈含月魂不守舍坐回原位,经了今日这一遭,实在不知事情究竟是会变好还是更坏,凌玉朔瞧着也不大好应付。
沈含月轻叹口气,罢了,总归她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宋妤拼命冲她招手,“含月!”
沈含月猛地回神,“嗯?!”
宋妤趴在桌上对她挤眉弄眼,“走啊,去更衣。”
宋妤是沈含月的手帕交,沈含月自小也并无什么闺中好友。宋妤家为谏臣,上谏天子之过,下谏群臣之失,宋妤也不爱与旁的上京小娘子玩,一来二去,便只和沈含月关系最好了。
沈含月见四周都已开宴赏舞饮酒,便提着裙角随她一起溜了出去。
沈韶颇为不屑地转过头,若她是嫡女,才不会整日吼着个谏臣之女一起玩。还以为沈含月学聪明了点,如今一看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出息。
宴席已开,心怀鬼胎的人个个都已藏不住心思。
沈定与边上的大人笑过,看了一眼坐回来的沈怀朗。
“你们姐弟两个打的什么主意?”
周围推杯换盏声萦绕,可沈定的话低低传入耳中。
沈怀朗抿紧唇,“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舅舅座位在何处?”
沈定伸手倒了杯酒,“镇国公府世代兵权,我任户部,姚大人新任鸿胪寺卿。这样讨巧地结交不似你的脑子,更像是你姐姐能作出的事。”
沈怀朗听懵了,“什么?”
沈定嫌弃沈怀朗不灵光,“还是去找你舅舅吧。”
沈怀朗一头雾水地离席,沈定敛容不自觉地摩挲酒杯,今日这般环环连扣的推动自然是十分冒险,可沈含月竟能有如此本事和胆量,足以叫他另眼相待。
沈怀朗略带忐忑地躬身对姚寻墨低声道,“舅…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姚寻墨闻声回头,见是沈怀朗便慢慢放下手中酒盏,定定看了他良久,“好。”
凌玉朔并未急着回席,寻了处无人地方便背靠假山静静养神。
“今日皇上看着不大对劲。”沈含月试探地看宋妤的脸色,“你可有瞧出来?”
宋妤拉着沈含月在廊道上走得缓慢,秋风带了丝凉意拂过,身上霎时清爽不少。
她闻声诧异反问道,“你不知道?那今日你和你弟弟也敢如此莽撞?”
沈含月眉头紧锁,“知道什么?”
宋妤也严肃起来,“怪我。此事皇家既不爱提,臣子也就都藏着掖着不与小辈说。”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只简略道,“当今太后并非陛下生母,这你知道吧?皇上生身母亲早早便去了,从小是和长公主一同在深宫长大。长姐如母,姐弟情深。”
沈含月愕然停步,怪不得,怪不得皇上对沈怀朗的态度会是如此。
想来是她和弟弟两人在殿前互相回护,引得皇上想起了从前。
宋妤也停下看着她,“长公主的婚事,是太后做的主。成婚后驸马那边起了不少事,和太后似也十分不喜。皇上明里暗里为这些事偏帮不少,我父亲随几位大人一同上奏弹劾了。”
是了!宋家是为弹劾,这才误打误撞得以窥见皇家龃龉。如今长公主的女儿都已长大,此事过去了那么多年,沈家不清楚不提,实在平常。
沈含月下意识转头看过四周,此处偏僻,无人。
宋妤快速把话说完,“后来的事你应当也有耳闻,长公主诞下一女后,驸马没多久便…”
长公主已在公主府寡居多年,就连此次宴会都没露面。自然,太后也没来。
不过宁淳郡主,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她已到了可议亲的年纪,想来长公主也不会再接着寡居多久了。
沈含月面色严峻,“那长公主和太后现在是…?”
宋妤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晓。我那时还小,爹娘以为我睡着了,这才听得这些。”
她一脸心有余悸,“你不知此事,那今日真是误打误撞。还能得到皇上褒奖,这可真是老天保佑。”
长公主和太后的争斗谁输谁赢不好说,不过经此一事,皇上的皇位坐得更稳了。当今的太后,手中可是没有实权的。
沈含月越想越觉悚然,如今朝堂局势盘根错节,稍有不慎怕就要跌落悬崖粉身碎骨,“今日宴席过后才轮得上与突厥和谈,待会儿时辰差不多我们便可回了。今日之事既已结束,再多想也是无用,待回家后我会细细和怀朗叮嘱。”
宋妤赞同道,“理当如此。”
谢照与凌玉朔此时也见上了面,他略带兴奋地用胳膊肘怼怼凌玉朔,“哎,那不是刚刚为你奏琴那小娘子?她好像往这边看了!哦,没看到我们。”
凌玉朔只提醒他道,“她的琴不是为我奏的。”
谢照耸耸肩,“无甚差别。咦?她们这便走了。”
谢照颇为遗憾地目送沈含月和宋妤远去,随后又纳罕道,“不过两个小姑娘聚在一起聊了什么?怎么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凌玉朔是武将,耳力该比常人好,不过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非礼勿听。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谢照低头玩自己腰上的穗带,“余家有些坐不住,朝中呼声一股脑地偏向璟王,这些日子皇上态度却暧昧起来。虽然还是不悦太子庸碌,可太子的位子却还是做得稳稳的。今日你也看出来了吧,贵妃娘娘开口,皇上却不给面子。”
凌玉朔敏锐道,“方才余浦和又干了什么,与我有关?”
谢照拍拍他的肩,目露赞赏,“原本是在和皇后斗得乌眼鸡一般,今日不知怎的突然提到你身上,又贬了个五品官。颍川县伯府中沈定沈大人将要接手户部,可巧,他便是沈三娘子的父亲。”
说到这,他又戏谑道,“约莫是都盯着,谨防你要娶妻了。”
凌玉朔并未理会这八字没一撇的调侃,只十分平静道,“我知晓了,多谢。”
谢照又独自在园子里逛了逛,并未和凌玉朔一道回去。若叫人发现他们二人走得近,恐怕会有麻烦。
这一逛可叫他又吃了一惊,他看到方才那英勇护姐的小少年,正对着即将归京的姚大人眼眶通红。
莫不是都知道此处偏僻无人,都扎堆似的往这钻。
谢照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户部侍郎家,到底是打什么主意呢。”
他背过手去摇摇头,泥菩萨一个,先将自己渡了河再谈其他吧。
姚寻墨心绪翻腾,话几次三番到嘴边又咽回去,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你姐姐今日戴的簪子,我看到了。”
沈怀朗眼中还带着泪,愣愣抬头看他。
姚寻墨动作有些生疏,他抬手抚过沈怀朗头顶,长长叹了口气,“你娘从前在家的时候,最偏爱那支簪子。”
他看着沈怀朗,嘴角挑起又落下,只低低道,“你们都与她长得像…”
沈怀朗不知该如何答话,他没见过母亲,因为母亲是为生他难产而死。
姚寻墨沉吟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过几日应当还有机会见面。”
他用力拍了拍沈怀朗肩膀,“去吧,你和你姐姐都长大了,甚好。”
宴上觥筹交错的大臣,笑里藏锋的试探,红着眼睛端酒喝却被呛到的小小少年,拧眉不语的秀丽美人,沉厚如山的俊秀郎君。
众生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