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机械厂是北京的一个万人大厂。
这样规模的大厂子,宣传工作自然是十分重要的。
于朵这会儿就戴着露手指的手套在帮着宣传科的黄师傅办迎接元旦的黑板报。
她目前还不是机械厂的工人。
但她是机械厂的工人子弟。她爸妈都是机械厂退休的,她哥嫂也在机械厂干。
于朵从小以品学兼优、能歌善舞、能写会画出名。
在这一片工人宿舍区,她的知名度都是很高的。
提到她,老工人、老邻居们都道:“可惜了啊,现在高考都取消了。女孩子再能读书又怎样呢?何况她爸妈都不在了,跟着哥嫂过。”
所以,元旦的黑板报赶得急,时间紧、任务重。
宣传科一部分人又是混日子的关系户,再说还有其他的工作呢。
这会儿抽不出多少能办板报的人手。
黄师傅招呼一声,于朵出现在这里帮忙也不奇怪。
实际上,早几年于朵就在跟着黄师傅学办板报了。
一开始黄师傅并不想教她的。
正式工的工作可是能让家里人接班的。
像他这样有一技之长的,比流水线上站满8小时上班的普工可轻松多了。
以后让家里孩子来接班,继续在宣传科坐办公室。有事的时候忙一点,没事的时候看看报纸、喝喝茶就是一天不好么?
奈何于朵打小就很殷勤的来给他打下手、干义工,一口一个‘黄师傅’喊得可甜了。
而且他今年三十多,孩子要接班还得十年以上,这和提携于朵一把其实没什么利益冲突。再说了,能写会画的人宣传科不只需要一个。
有这个香火情,而且于朵看样子也很会来事儿,将来应该不会混得不好。
他这时候与人方便,等他退了没准于朵还能照顾他孩子几分。
也就慢慢收下她这个打杂的小徒弟了。
前几年黄师傅让于朵给板画上色,她还是踩着板凳上的。
上色上得认认真真、兢兢业业。
如今嘛,15岁,164了。站着抬抬手就够了!
想通之后,黄师傅乐得有人打下手。这些年陆续也就教了她一些看家本事。
谁都喜欢这样嘴甜、勤快的晚辈啊。
反正于朵都是干义工,厂子里自然没人干涉。
至于家里,于朵掰开了、揉碎了和哥嫂讲,“我现在多跟着黄师傅学一点,以后到了年纪就有机会去宣传科当临时工。干几年干得好,有名额了转正也是大有希望的。哪个部门都需要干实事的人,再说我又是机械厂的子弟。”
一个临时工刚入职,一个月也能拿到15块钱的工资。
这就能自给自足了啊,对于朵和她哥嫂都是有好处的。
当时于朵大哥于承一拍大腿,“老三,你想得还真挺远的。成,你就这么干吧。别耽误了家里的活儿就成。”
嫂子邱新梅也道:“小妹,你去吧。嫂子答应了!”
如今工作多金贵啊!
国家能提供的工作岗位非常的有限。
不然也不至于取消高考,并且连续十来年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
于承的工作是接的母亲的班,邱新梅的工作是接的公公的班。
有工作岗位的就可以不下乡了嘛。
在北京当工人和去大西北当知青,天壤之别!
走过、路过的工人看到小姑娘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心底也是很认可的。
这样的黑板报看起来赏心悦目啊。
于朵是从小把自己往如今的人物形象打造的。
前些年学校里的老师都被打倒了,没有正常的教学秩序。
好多老师也去蹲了牛棚。
但她一直坚持自学,也找着机会就去求教。
她还十年如一日拿着字帖练字。买不起墨水和本子,就在报纸上蘸清水练习。
如今,一手好字绝对是可以当敲门砖的。
黄师傅知道于朵的目的。
这会儿喊她来帮忙,而且这回是让她唱主角,也是要让她展现一下自己的才能。
小姑娘明年三月就满16周岁了嘛,到国家规定的招工年龄了。
于朵今年7月的时候初中毕业就没再继续读了。
不是她不想上高中,她很想上。
去年(1977年)都恢复高考了,她肯定想上高中、考大学啊。
大学考上了是公费的,国家还发生活补助呢。
这可是一条金光大道!
但高中三年也要花不少钱。
而且,满了16周岁就可以参加工厂招工,挣钱了。
今年初中毕业,哥嫂按原定计划让她别读了,她也就乖乖的回来了。
爸妈前几年陆续不在了,她跟着哥嫂过活。
而且家里还有一个侄儿、一个侄女。
侄儿是大的,上小学一年级。侄女上幼儿园小班。
哪怕是双职工家庭,供三个读书的也不轻松。
于朵心底奢望过可以读高中,但也知道没希望。
所以早几年父母都过世的时候,她就在打主意了。
宣传科的临时工,这就是她给自己规划的、目前能够得上的、最好的岗位了。
她规划的时候,还需要下乡。
所以当初她是想的混到个临时工的岗位,就不用下乡受苦了。
姐姐前几年回来过,看着比同龄的嫂子老三五岁,手上全是茧和口子。
还说了很多在乡下过日子的苦楚。
于朵听得不寒而栗。
不过她运气比较好,现在不用再下乡了。
但她也得自立才行。
所以,还是得往这个目标继续努力。
而且她现在还有了更远的规划:存着工资,争取上高中、考大学!
之前高考被取消了十一年(1966-1976年),国家现在很重视大学生。
那些天之骄子还没有毕业,好多的分配去向都已经定了。
都是去政府或者其他好单位坐办公室的工作。
只做一个女工,如今已经不能满足于朵了。她想上大学,也成为那样的天之娇女!
于朵手腕写得有些发酸了。她转头看一下侄女儿于安娜在做什么。
小家伙蹲在旁边的花坛看斗虫虫呢。
幼儿园放学比较早,这会儿哥嫂还没下班,侄儿也还没放学。
于朵就带着她一起过来了。叮嘱她就在旁边玩,不要跑开。
侄儿于鹏和侄女都是于朵带大的,比较听她的话。
安娜这个名字是因为嫂子很喜欢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琳娜》。
而且听着也洋气,就定了这个名字。
于朵觉得比她自己的名字好听。
她爸当初是希望能再得一个儿子,这才会让意外怀孕的母亲生下她的。
可惜生出来又是个女儿,他就不大高兴了。又多一张嘴巴吃饭啊!
差一点她就要叫于多了。又余又多,完全不受期待的小女儿。
不过还好,她打小就比较会察言观色,撒娇、卖乖,让自己日子好过。
她爸妈慢慢也就转变了观念,对她也好起来。
“娜娜,要不要喝水?”
于安娜点头,“要,我要喝。”
于朵放下粉笔,拿起穿着‘小棉衣’的军用水壶过去,拧开瓶盖,弯腰喂侄女儿喝水。
等她喝过,于朵准备自己也喝两口润一下嗓子。
就在这时候,有路过的女工道:“于朵,你姐从乡下回来了,大包小包的。”
于朵一愣,二姐回来了?
自从嫂子接班,听到消息的二姐回来闹了一场,就很少和家里联系了。
那一次二姐闹得很凶,也哭得很凶。
她说爸妈说过的,让她下乡不过是权宜之计。政策规定他们家这种多子女的家庭,只能留一个。
于朵当时才五岁,不在此列。但二姐和大哥必须去一个。
父母重男轻女嘛,就定了让大哥接妈的班,二姐去下乡。
但是承诺二姐,去熬几年,等爸到退休年纪就让她以接班的名义回城。
不给组织上造成负担,还是可以想想办法把人弄回来的。
爸是五级钳工,工资高。
妈只是普通工人,所以大哥接妈的班比较划算。
妈提前内退让出位置,还有一份不多的退休工资可以领取。
大哥就从学徒工做起。
爸工资高,家里还需要他做贡献,所以还要多干几年攒些钱。
所以委屈二姐下乡待几年。
结果,二姐还在乡下,爸的工作就当聘礼给了嫂子。
这在当时相当于断了二姐回城的希望。她得到消息后能不回来闹么?
但闹也没用,嫂子都已经上了一段时间的班了。
然后,居委会的人也来家里过问。
知青回家是必须向所在村的村干部请假的,开了介绍信才能去买车票。
村干部批了多少天的假,到期就得回去。
居委会不让二姐逾期滞留北京,她只能打包回乡下继续劳动。
那之后就只有爸妈过世的时候,二姐才回来过。
这又是六年过去,于朵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不过人回来了自然是好事。
如今知青可以分期分批、大面积的回城了。
今年10月云南农场五万知青罢工,给中央写信请愿。
然后邓公就发话,“让孩子们都回来吧。”
去年恢复了高考,通过考大学,一批知青回城了。但这是凤毛麟角,大学只招那么多人。
考不上的占95%,这还不包括没报名参加的。
另外就是通过招工回城了。
除了特殊人才,就只有接父母的班这一个渠道。
但这回不同,政策允许所有未婚的知青直接回城。
上个月于朵还听到大哥和嫂子说悄悄话,说打听到二姐已经在当地和一个知青结婚了。
她回不来!
如今怎么又回来了?
于朵对黄师傅道:“师傅,我二姐没有家里大门钥匙。我回去给她开下门再回来。”
在画背景画的黄师傅看看她写了大半的整幅板报,“还有时间,你明天再来继续写好了。”
他就不接着写了,保持一个笔迹最美观。
“好的,谢谢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