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足足下了已半月有余。
淮安侯府后院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地上没来得及清理的落叶夹杂着雨水,愈发让人感觉阴冷。
顾潆醒来时,先是听到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屋里光线昏暗,她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伸手想要拉开幔帐,可下一瞬,却觉一阵痛意从胳膊席来,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幔帐外,丫鬟倚春闻着动静,忙起身掀开幔帐,眼睛里满是关切道:“姑娘,你是不是又觉着痛了?您忍一忍,明个儿奴婢定想法子传话给姨娘,到时候让人偷偷送了药进来……”
说完,倚春到底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睛。
一个月前,徐家长房举家迁到京城,徐家作为江南富商,这次入京便是想在京城扎根,甚至徐老爷存了心思,想谋了皇商的空缺。
京城到处都是达官显贵,徐老爷能生了如此大的野心,觉着这皇商的空缺绝对不会旁落他人,不过是因着有自家姑娘这个筹码罢了。
倚春六岁便陪伴姑娘身边,小的时候她以为姑娘是绾姨娘所生,所以才不招大夫人待见。后来她才知道,姑娘是被人贩子拐卖到江南,又恰巧被当时还是花魁的绾姨娘买下来。等到徐老爷替绾姨娘赎了身,抬了绾姨娘入府,绾姨娘便和徐老爷说,姑娘自幼就是美人胚子,倒不如留下来,养在身边,日后少不得替老爷出力。
徐老爷行商这么些年,对于送了美人给门阀士族这件事情,本就上道,听绾姨娘这么说,再看看姑娘小时候的美貌就足以惊人,这长大后可还了得,如此便把姑娘记在绾姨娘名下,当做徐家庶女来养着了。
大夫人因着徐老爷抬了绾姨娘入府本就不悦,这会儿看着姑娘这平白多出来的庶女,可不越发如梗在喉,这些年没少打罚姑娘。可她也知道,老爷留着姑娘大有用处,所以责罚姑娘时用的是极其阴狠的法子,从不让姑娘身上留伤。
而这次入京,大夫人歇了责罚姑娘的心思,反倒提早让人做了华服,还给姑娘打了首饰,准备把姑娘卖个好价钱。
老爷和大夫人的谋算,倚春一直都懂,姑娘又岂会不知。可徐老爷和大夫人像是早就防着姑娘逃跑一般,平日里除了倚春这个随身服侍的丫鬟,还安排了四个婆子跟着。姑娘一个娇弱女子,又如何能逃得了。
倚春为着这事儿,暗地里没少哭。
可大抵是老天爷也瞧着姑娘可怜,入京后没几日,大夫人带了姑娘往外头去赴宴,众人惊讶于姑娘的美貌,更有人说姑娘和逝去的淮安侯夫人瞧着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要知道淮安侯府长房嫡长女四岁时走失了,这事儿京城的老人们都知道,大家想着旧事,再看看眼前的徐潆,可不就更多了些好奇和打探。
事情闹腾这么大,自然是惊动了淮安侯府的人。加之这些年,徐潆一直留着走失时身上仅存的一个长命锁,淮安侯府的人一看,这如何还能有假,没几日便带了姑娘入府。
可若说是寻常的认祖归宗也就罢了,偏偏自家姑娘这些年养在徐家,徐家老爷存的又是那个心思,而且还有绾姨娘,不管是绾姨娘风尘女子的出身,还是姑娘原先不过是被徐家当做美人准备进献给京城的达官显贵,这一切的一切,让姑娘的身份多少有些微妙和尴尬起来。
更别提,这里面还牵扯着姑娘自幼和信国公世子爷的婚事了。
一时间,姑娘便被推到了风头浪尖上,京城不少好事者,都想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信国公府到底会不会认下这门亲事呢?
大长公主殿下那么疼她那嫡孙,不至于真的让她那宝贝嫡孙娶了这声名狼藉的徐潆吧。
外头流言肆起,淮安侯府里,也不太平。
三日前,倚春陪着自家姑娘往侯夫人院里请安,如今的侯夫人小孟氏和姑娘的生母同出自永平侯府,若论尊卑,姑娘的生母是嫡出,而这小孟氏,则是庶出,只不过因着当年永平候老夫人子嗣艰难,所以便把这庶女也养在了身边。
等到夫人生了重病,小孟氏便过来侍疾,之后又做了淮安侯的继室。
因着这层关系,倚春多少觉着小孟氏会怜惜自家姑娘一些,毕竟,姑娘可要叫她一声姨母的。可那日往小孟氏跟前请安,小孟氏正对自家姑娘嘘寒问暖着,小世子爷顾鹤轩跑了进来,顾鹤轩是小孟氏费尽心机才得来的儿子,如今不过十岁,自幼便当宝贝疙瘩养着。
可谁能想到,他一进门给小孟氏请安之后,便嫌弃的朝自家姑娘看去,下一瞬,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便上前猛的推了顾潆一把,嘴里还嚷嚷道:“你这狐媚子,赶快给我滚出侯府!”
“不过是被人玩、弄的货、色罢了,竟也敢肖想信国公世子夫人的位子!”
说完,他又得意的看看嫡姐顾瑾宁,言语间满是讽刺道:“你给三姐姐提鞋都不配,你这满身的铜臭味,怎敢舔着脸改回我们顾家的姓氏,想要高攀信国公府的婚事的。若你是个孝顺的,就该直接自戕了或者往庵堂当姑子去,而不是让我们侯府跟着被人笑话。”
因着顾潆自幼走失,这些年便有人说,信国公世子倒不如娶了顾瑾宁,毕竟顾瑾宁是小孟氏所出,未尝不可以继续这门亲事。
可对于这种说法,不管是信国公府还是淮安侯府这边,都未有任何的表态。于信国公府那边来说,府中一切都是大长公主殿下做主,她就忒瞧不上小孟氏借着侍疾入府最后成了淮安侯的继室。这不管小孟氏原先有没有那龌龊的心思,或者当真是永平侯老夫人怜惜外孙女,所以让小孟氏这个姨母嫁过去照顾外孙女,这一切在大长公主殿下看来,都无比的肮脏。何况,之后顾潆还走丢了,大长公主殿下可不越发疑心小孟氏一开始打的就是淮安侯继室的主意。
而对于淮安侯府这边,信国公府虽是显赫,可毕竟帝心难测,若有一日宫里那位觉着信国公功高震主,少不得要遭了祸事的。到时候,牵连到淮安侯府就不好了。
可大人的心思,顾鹤轩怎么会懂。他那番话便是要故意刺激顾潆,故意让顾潆觉着羞愧的。
倚春哪里会料到姑娘会这样被人欺辱,忙上前扶了自家姑娘。
可姑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小孟氏不过平平淡淡一句,“轩哥儿自幼被我宠坏了,潆儿,你莫要见怪。”
一旁,三姑娘顾瑾宁也极其沉得住气,语气柔柔的对着顾潆道:“确实,轩弟被母亲给宠坏了,大姐姐莫要放在心上。”
说着,她又故意道:“只是不知道大姐姐伤的重不重,要不要叫了郎中入府……”
她这话说的欲言又止,可在场的人谁听不出来,她是在暗示,这些日子府中本就因着顾潆被人指指点点,这会儿若是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请了郎中入府,只怕要惹了老夫人和淮安侯不悦,甚至外头看戏的人也会对此指指点点,说是小孟氏故意苛责了顾潆,否则怎么会入府没几日就请了郎中呢?
小孟氏和顾瑾宁这样说,顾潆自然也只能强忍着疼痛,说自己无事。
可等到从小孟氏院里回来,倚春掀开姑娘的衣袖一看,看着眼前骇然的伤痕,她才知道,顾鹤轩那时是用尽所有力气的。
可如顾瑾宁所说,自家姑娘虽是淮安侯嫡出的姑娘,可如何敢在这个时候叫了郎中入府。姑娘自入府以来,淮安侯竟是连一次都没关心过姑娘,话里话外更多是告诫姑娘让她谨言慎行,甚至有一次指着姑娘的衣服,骂姑娘不知羞耻,穿的如此招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风尘之地出来的。
被生父如此训斥,姑娘的难堪可想而知,又怎么可能再在这个时候请了郎中入府。何况,姑娘即便想请,也没有门路。这小小的青芜院,萧索到连倚春都替自己姑娘委屈,又哪里会有人肯替姑娘暗中请了郎中呢?
回想着这些,倚春没忍住,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
见倚春落泪,顾潆也终于回过神来,她明明记得自己嫁给信国公世子陈砚青,因着她声名狼藉,入府后没少被妯娌为难,被国公府的姑娘们白眼。婆母窦氏更是日日想着法子的蹉跎她,好不容易熬到生下儿子,还未来得及看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一眼,婆母便让人把孩子抱在了她院里,自那之后,她每日往婆母身边晨昏定省才有可能见着儿子一面。
许是窦氏的故意挑拨,儿子和自己并不亲近,甚至看着自己的眼神满是厌恶。
而她自觉身份卑微,并不敢往陈砚青跟前哭诉,何况,她一直都觉着陈砚青并不愿意娶自己,自己便是和他诉苦,他只怕也会嫌弃自己多事。而且,她也没那个胆子,她嫁给陈砚青那么些年,即便到了后来那些年,每每面对他时,她心里都还有些发憷的。
这样小心谨慎,郁结于心,做小伏低过了许多年,顾潆身子如何能经受得住,生命最后几年,她其实早就觉着自己几近灯枯油尽了。有一日她陪陈砚青往宫里赴宴,众位贵夫人对她羡慕嫉妒恨,可她却觉着像是离魂了一般。外人都道,她当年那样的声名狼藉,能嫁给陈砚青做了世子夫人已经是绝好的命格了,之后还生了儿子,只要她不犯七出,她一辈子都是显赫的命,等她老了,儿子也会给她荣养。
可她自己知道,她已经和死人无异了。一个人谨慎小心这么些年,和妯娌还有姑娘们说话,她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在婆母面前,她更是恐自己惹了婆母的嫌弃,她那婆母窦氏是个厉害的,有一次长房大夫人说见过给儿媳妇立规矩的婆婆,可没见过窦氏这样故意蹉跎人的。窦氏素来和大夫人不睦,直接就垮了脸,阴阳怪气道:“我比不得长嫂好命,给儿子娶了内阁大学士府邸的姑娘。我这儿媳妇,我若不时时刻刻敲打她,恐连累了我儿的名声。”
这样的羞辱,换作别人如何会受的住。可顾潆却没有半分的反驳,也不敢有半分的委屈。许是她自幼在徐家,在嫡母的手里受了太多的苦,起码窦氏没让人拿长长的银针往自己身上扎,这在她看来已经很仁慈了。
可重生归来,顾潆回想着自己的上一世,她觉着自己真的太可怜了。如果说在徐家时,她受的是身体上的苦痛,那么嫁到信国公府后,精神的折磨其实才是杀人于无形的。
可这还不算最可怜的,老天爷像是故意捉弄她一般,上一世她死后,游魂竟是留在信国公府久久不去,让她死后还眼睁睁的看着信国公府满门覆灭,看着朝臣们列数信国公府的罪行,看着信国公府被抄家,男人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女眷则被发配教坊司。
顾潆恨过信国公府的人吗?
她想她是恨过的。可看着往日里金尊玉贵的夫人姑娘少爷们如今穿着白衣囚服,被狱卒推搡着,顾潆又觉着自己不恨了。她只是命不好,她那一刻只想赶快喝下孟婆汤,把一切都忘个干净。
可现在看来,老天爷终归没有成全自己。
自己再一睁眼,竟然回到了十二年前,和陈砚青大婚前夕。
她觉着自己好似在做梦,她甚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感觉着身上的痛意,她只觉着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真的重生了!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反倒是满心的惶恐和不安。上一世自己过的那样悲惨,这一世,自己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原本哭得伤心的倚春这会儿终于发觉了自家姑娘的不对劲,她忙起身又点了一盏灯,待转身回来时,竟看见自家姑娘竟是浑身发抖,像是害怕至极的样子。
“姑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唬奴婢!”倚春说着忙上前搂着自家姑娘。
感受着倚春的温度,顾潆才慢慢不再发抖,她抬眸看着倚春,上一世倚春跟着自己嫁进信国公府,跟着自己谨小慎微的过活,却因着信国公府三老爷是个风、流性子,有一日竟被醉酒的三老爷强了去,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三夫人能容许三老爷在外头花天酒地,又如何能允许自己眼皮子底下出这样的事情,直接就让人把倚春杖毙了。
顾潆第一次鼓足勇气,跪在三夫人面前求情,可等待她的却是羞辱和谩骂。
她记得那一日也是阴雨连绵,她从三夫人院里回来时,撞见了刚回府的陈砚青,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在陈砚青面前落了泪,可许是因为雨水的掺杂,陈砚青并未发觉自己哭了吧,毕竟她即便是哭,也不敢出声的。
她记得,陈砚青当时淡淡的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不过一个贱婢,夫人何须把自己弄的这般狼狈。”
顾潆当然知道,自己让他丢人了。毕竟,她和陈砚青只要一日不和离,只要他一日没有休妻,她便是这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她为了一个奴婢跪在三夫人面前,可不让他颜面尽失。
可第一次,她没有战战兢兢的道歉,而是神色默然的看了他一眼,便回了自己院里。
那之后,她强撑着为倚春操办了后事,她这些年活的小心谨慎,钱财上也丝毫不敢花,只恐婆母觉着她是贪财享乐之人。可倚春的后事上,她却足足花出去三千两银子。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倚春活着的时候没有跟着自己享福,死了,只怕会怨恨自己吧。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护你周全……”像是突然找到情绪的宣泄口一般,顾潆大声的哭了出来。
倚春却是愈发吓坏了,“姑娘,你刚刚是不是梦魇了,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倚春确实想不出别的可能了,姑娘这些年受了无数的委屈,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姑娘这样哭。而且还和自己说对不起,可姑娘怎么会对不起自己呢?当年若非姑娘从牙婆那里买了自己,自己只怕早就被卖到勾栏去了。
顾潆抬眸一瞬不瞬的看着倚春,如果说方才她对于重生之事还只是惊慌无措,那么在看到倚春的这一瞬,她紧紧攥住了锦被,发誓一定要改变。
上一世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重生回来,她却是多少占了先机的。她了解那些人的性子,对于京城这些候门贵族也不会如上一世一样觉得高不可攀。
要知道上一世信国公府满门获罪,京城也有不少世家大族被牵连进去的,那些风光无两的贵夫人侯夫人们,这一世自己再不会怕了。毕竟,之前她们再尊贵又如何?落魄之后不也惊慌失措,狼狈不堪。
可这一世,自己到底要不要嫁给陈砚青呢?毕竟上一世,自己所有的痛苦皆源于信国公府。
想到若能避开和陈砚青的婚事,顾潆不由有几分激动。可激动过后,却觉着阵阵无力。
上一世,京城那么多世家大族被牵扯到储位之争,最终获罪。认真说来,信国公府还算是遭难最晚的。
而且,这婚事岂是她想作废就作废的。她不过一个身份尴尬之人,又怎么可能敢做出退婚的事情来。若她没有记错,几日前,信国公府那边已经传人来提亲了,便是认下了这门婚事。这个时候,自己若闹腾的不嫁,她相信自己那迂腐的生父绝对会把她直接沉塘。
想到这个可能性,顾潆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看自家姑娘不说话,倚春突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开口道:“姑娘,您可是怕嫁到信国公府后,被世子爷不喜。可姑娘生的貌美,性子又好,只要世子爷的心不是铁打的,肯定会看到姑娘的好的。”
“至于国公夫人那边,这哪家的婆婆不立规矩的,奴婢私心觉着,只要这国公夫人不如大夫人那般故意折磨姑娘,这就已经算得上慈爱了。”
她是真的怕极了大夫人,更怕老爷把姑娘送给门阀大族,所以现在姑娘要嫁给信国公世子,这事情虽说也是前路未定,可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起码姑娘和世子爷的婚约是老信国公和老侯爷定下的,只要有这层关系,姑娘又性子温婉,不争不抢,世子爷不会看不到姑娘的好的。
在倚春心里,自家姑娘便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听着倚春的话,顾潆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不过没等她开口,便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
都这个时辰了,有谁会往这偏僻的院落来呢?
还是说,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主仆两人下意识往门口看去,却听外头传来三姑娘顾瑾宁的声音,只听她声音温婉道:“大姐姐,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那日在小孟氏屋里,顾瑾宁没有帮自己分毫,她和小孟氏一条心,心里肯定是不待见自己的。
所以,她怎么会特意往她院里来呢?毕竟上一世,即便是出嫁那日,顾瑾宁也未往自己这院里来的。
顾潆下意识便觉着有些奇怪。
可顾瑾宁这个时候过来,她虽满心疑惑,却不好拦了她在外头,忙让倚春去开门了。
很快,顾瑾宁便进来了。
顾潆重活一世,再不是那个看着顾瑾宁这个高门贵女便觉自惭形秽,只低眉敛目,不敢多看对方一眼的人了。
所以,她瞬间便察觉到顾瑾宁看着自己时,眼神中有一种审视,不甘,甚至是羡慕。
如此复杂的目光,让顾潆心里猛然有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揣测。
莫不是,这顾瑾宁和自己一样,也重生了。
要知道,顾瑾宁上一世嫁给太子做了太子嫔,可太子上一世获罪,被关到废宫。东宫一应女眷也同太子圈禁在废宫。
而等到新帝登基,几杯毒酒赐下,顾瑾宁落了个香消玉殒。
可顾瑾宁上一世比自己早死了四年,所以,她最后看到的是信国公府得了从龙之功,陈砚青更是得新帝器重,还给自己请封了诰命。
那年顾潆得了诰命,可不羡煞京城所有的贵夫人们。而在废宫的顾瑾宁想必也听说了吧。
所以,她这个时候屈尊往自己屋里来,是因着自己和陈砚青的婚事吧。
在顾潆心惊的同时,顾瑾宁缓步走上去来,瞬间敛起了方才那些复杂的情绪,换成一副愧疚和忧心的目光,对着顾潆道:“大姐姐,那日是宁儿不好,没有护着大姐姐,让大姐姐凭白受了委屈。”
说完,她眼睛红红又道:“可宁儿也是有苦衷的。轩哥儿是母亲年近三十才得的幼子,这些年便是我这个嫡亲的姐姐,也得让着他的。”
上一世顾瑾宁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这样示弱过,尤其自己刚回府这段时日,她哪一次见着自己不是眼高于顶,看着自己时的目光就和看什么肮脏东西一般。
这一刻,顾潆终于确定顾瑾宁和自己一样,真的重生了。
可即便做了心理准备,顾瑾宁接下来的话还是让顾潆直接惊住了。
只见她话锋一转,欲言又止道:“大姐姐,其实我今个儿特意过来,除了因着那日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想帮帮大姐姐。”
“宁儿虽和大姐姐没有自幼的姐妹情分,可我知道,这些年大姐姐必定是受了委屈了。所以,便想着能替大姐姐分忧。大姐姐也别怪宁儿说话直接,就大姐姐和信国公世子爷的婚事,怕是不妥的。虽婚事已定,可大姐姐真以为能仗着自幼的婚约,嫁过去之后便能一帆风顺。高门大户的媳妇本就不容易做,何况信国公府还有位大长公主殿下,那国公夫人窦氏也不是好相处的。大姐姐性子和善,嫁过去之后少不得受委屈的。”
看着顾瑾宁的嘴唇一闭一合,顾潆觉着讽刺极了。
半晌,她才强撑着嘴角的笑意道:“那宁妹妹可有什么主意?”
顾瑾宁闻言,急急道:“大姐姐,宁儿想过了,宁儿可以代替大姐姐嫁过去。待之后,宁儿一定想法子帮大姐姐相看更为合适的婚配,就大姐姐这样的性子,若能寻一个门第不那么高的嫡幼子,日子过得肯定会很开心的。”
“毕竟,大姐姐是我们淮安侯府的嫡女,又有我这个妹妹帮着大姐姐,到时候不会有人敢给大姐姐委屈受的。”
说到这,她像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似的,竟是提及了嫁妆的事情。
要知道,几日前信国公府的人上门提亲,府中便有了流言蜚语,说是小孟氏若是个贤良的该拿了先夫人留给顾潆的嫁妆出来,总不能昧了这些嫁妆。
这些流言蜚语自然不是顾潆的意思,上一世,顾潆虽也因着嫁妆的问题,生怕信国公府的人低看自己。可她初回府,即便知道有娘亲留给自己的嫁妆,又怎会有哪个胆子讨要。
可偏偏,府里有了这些流言蜚语。
淮安侯因着这些流言蜚语几乎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说她不愧是被商户养大的,满眼金银钱财,不知道孝顺自己的继母,反倒是因着嫁妆的事情为难继母,连带着淮安侯府也被人指指点点。
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顾潆只记得当时的自己百口莫辩。
可重活一世,顾潆怎能不知道,当初那些流言蜚语只怕是小孟氏母女故意放出来的。
若依着顾潆上一世的心性,她这会儿肯定要被顾瑾宁这番话给吓住了。可此刻,她却觉着,不如顺势而为,先应了顾瑾宁,让她误以为会代替自己嫁到信国公府。只要让顾瑾宁觉着自己得逞了,她肯定会想法子把嫁妆弄到信国公府去的。
毕竟,上一世,顾瑾宁被圈禁在废宫,该是过了多年苦日子的。若换作她是顾瑾宁,这一世也会打了这嫁妆的主意。
这样想着,顾潆装作受了惊吓一般,满目的不安道:“宁妹妹,这代嫁的事情太过大胆了,这若被人发觉了,怕是不好收场的。”
似是早就料到顾潆的反应一般,顾瑾宁看着顾潆的目光果然如看废物一般,安抚她道:“大姐姐,这没什么可怕的。信国公府和我们侯府这么多年的交情,不可能深究此事的。至于爹爹那边,有宁儿在,肯定不会让爹爹为难大姐姐的。”
“等回门之日,宁儿便主动和爹爹请罪,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不会让大姐姐难做的。”
什么叫做巧舌如簧,顾潆这一刻算是知道了。
顾瑾宁之所以敢这么做,不过是仗着她确信信国公府不满意这门婚事,她替嫁过去,信国公府的人虽会觉着受了欺瞒,可最终也不会让这事儿闹腾大的。毕竟比起声名狼藉的自己,顾瑾宁这个真正的高门贵女更适合做信国公世子夫人。
可顾瑾宁有着这样的私心,却口口声声说一切是怜惜自己,是为了帮自己。
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大姐姐,宁儿已经想好了,大婚那日宁儿瞅着合适的时机往大姐姐屋里来,只要穿了嫁衣,没谁会发觉不对劲的。”
似乎已经看到自己不用再在废宫中受苦,反倒是成了众人追捧的诰命夫人,顾瑾宁的眼神中已经难掩得意。
在她看来,顾潆就是个傻的,自己随便糊弄几句,这婚事铁定就是自己的了。
何况,自己也承诺她日后会帮衬她,她这会儿只怕正在对自己感恩戴德呢。
重生一世的顾潆怎能瞧不出顾瑾宁的心思,只见她似笑非笑的回道:“宁妹妹这样替我着想,我岂有不同意的。”
一旁,倚春却是要吓死了。
好不容易等顾瑾宁走后,她终于冲到自家姑娘面前,颤着声音道:“姑娘,你疯了,这代嫁的事情如何做得。这可是欺瞒之罪,到时候若三姑娘把一切都推到您身上,侯爷那边只怕不会放过姑娘的。”
倚春说着,几乎要昏厥过去。
顾潆却噗嗤笑了出声,拉了她的手,道:“我岂会傻到不知道这些道理,你家姑娘之所以应下顾瑾宁,不过是想你和我的日子过得好一些罢了。你想想,若我们能拿了这些嫁妆,是不是就不至于凡事需要用钱都得和信国公府的人讨要了。”
顾潆上一世在钱财上受了太多委屈。因着她的嫁妆少到可怜,信国公夫人没少挖苦她,这倒也罢了,但凡需要用钱的地方,信国公夫人都让自己写了账目送到跟前批准。这向人讨要生活的日子,顾潆真的过够了。
至于顾瑾宁,且让她高兴着吧。大婚那日她往自己屋里来,自己只需要小小让她睡一觉,等她醒来之后,便该梦醒了。
如果说方才的事情已经让倚春差点儿吓晕过去,那么这会儿听着自家姑娘要顺势拿了这些嫁妆回来,她嘴巴张的更大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姑娘,这真的可以吗?若三姑娘知道您骗她,会不会抓着您不放啊!”
“还有小孟氏和侯爷那边,怕是要因着这事儿愈发不喜姑娘了。”
上一世的顾潆自然不会有这样的胆子,可这一世,她不会再战战兢兢了。
何况,这些嫁妆本就是娘亲留给自己的,自己凭什么不能要。
她再不会在乎别人对自己的指指点点,说自己满身铜臭味了。
她就是喜欢钱,有钱了就不至于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钱才是最好的东西。
如果说方才顾瑾宁没来之前,顾潆还对未来的生活没有谋划,那么在知道自己能拿了这些嫁妆回来之后,她突然觉着一切都有期待了。
她即便是嫁给陈砚青,也不是不可以和离啊。
她和陈砚青毕竟做了一世夫妻,虽最终落了那样的结局,可陈砚青的品行还有骄傲她是清楚的。
若她在合适的时机提出和离,他会放自己走的。
而自己,有了这些嫁妆傍身,便可以和倚春买处院子,不愁养不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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