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七年,八月初七。
长宁公主和林如海大婚的次日,叶淮一早起来,梳洗完毕,没有先读书,而是往正院中去给长宁公主请安。
正院中除了长宁公主带来的人,还有不少林家的下人,叶淮走着走着就听到两个小丫头在自以为小声的叽叽咕咕:“昨儿夜里,老爷没同新夫人歇在一处……”
“真的啊,那可是公主,老爷不怕皇上责罚么?”另一个小丫头既惊讶又惶恐。
第一个说话的小丫头道:“才不会呢,你想想咱们看的那些戏文里头,公主出嫁都得是皇上皇后送嫁,还有自己的公主府,那是多么尊贵,咱们这个新夫人,说不得是遭了皇上的厌恶呢,就这么随意给打发了出来!”
第二个说话的小丫头疑惑道:“不是说公主是第一个皇后生的么……”
“你傻啊!”第一个小丫头直接打断她的话,“那都是第一个皇后了,皇上有了第二个皇后,哪还会记得第一个皇后?我娘说,有了后爹就有后娘,不只是皇上这样,咱们家往后也得是这样呢!”
叶淮听这两个小丫头叨咕完后爹后娘的话,举步前行时却见述梅正站在廊下,也将这番话听到了耳朵里。
这两个小丫头有花丛遮挡,根本没发现有人听到了她们的“窃窃私语”。
述梅故意大声的给叶淮请安,花枝摇晃,是那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匆忙跑走了。
述梅也不理她们,笑着请叶淮进屋去。
叶淮才进门就看到外间的软榻上搁着一床锦被,他脚步一顿,显然,长宁公主并不打算隐瞒自己没有与新婚驸马同床的事。
长宁公主已经梳妆完毕,见叶淮瞧着软榻,低低叹一口气,道:“我尚有夫孝在身。”
长宁公主与齐梁亦是皇帝赐婚,不同的是,这是长宁公主自己选择的驸马。
那时候昭懿皇后已经薨逝,择婿时,长宁公主考虑了齐家是否能襄助太子,考虑了自己能从这桩婚事中得到多少利益,唯独没考虑一个情字。
成亲近六年,长宁公主和齐梁只能称相敬如宾,也能是举案齐眉,却从没有至死不渝,也没有伉俪情深。
可到底做了这些年的夫妻,齐梁无妾室无通房,对自己并无不到之处,他对太子也是尽心尽力。如今齐梁被冤身死,长宁公主总要尽一份自己的哀思。
叶淮不好多言,只提醒道:“陛下那里,姑母要小心。”
皇帝若是知道长宁公主要为齐梁守孝,必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快就为长宁公主赐婚,不就是为了警告长宁公主吗?
皇帝的威严是不能冒犯的,长宁公主不管有什么小心思,都最好乖乖收起来,否则就别怪皇帝狠心了。
长宁公主淡淡道:“这是林如海要办的。”
林如海是皇帝的眼线,长宁公主所作所为皇帝知道多少,全看林如海告诉皇帝多少。
叶淮不安道:“他会吗?”
“向陛下揭发我,对林如海又有什么好处呢?”长宁公主平静道,“他当然可以向陛下说,我对前夫旧情难忘,让陛下借此认为我对他不满,然后呢?陛下会将我召回京城杀了?”
叶淮摇头,道:“陛下不会。”
废太子谋逆的证据摆在皇帝眼皮底下,他都没有忍心杀他,何况长宁公主不过是个闺阁妇人。
皇帝疑心长宁公主参与废太子谋反,疑心长宁公主因此对皇帝心生怨愤,疑心长宁公主意欲复立废太子。
这些即便都证据确凿,皇帝也不会对长宁公主动杀心。
不然他也不会将长宁公主送到扬州来,嫁给林如海了。他就是想让长宁公主死心,认命的去过自己的日子。
林如海要做的,就是看紧了长宁公主,不要让她有悖逆之举,让皇帝难办。
这才一开始,林如海就丢这个难题给皇帝。皇帝只会觉得他办事不力。
林如海能在巡盐御史的位子上坐三年,可不是蠢人,他明白这个道理。
叶淮仍有疑虑:“但,林如海不就清楚,咱们的确有所谋算了吗?”
长宁公主却道:“不是咱们,是我。陛下也好,林如海也罢,他们防备的都是我。”
叶淮笑了,道:“我明白姑母的意思。”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小丫头的问好声:“老爷好,大姑娘好。”
是林如海和黛玉来了。
黛玉今日该来向新夫人请安,林如海怕女儿受委屈,一早起来就往女儿院里去了。
叶淮想,林如海这个爹做的可比皇帝强。
叶淮在下首坐下,转头看过去,林如海先进了门,后头跟着黛玉。
叶淮听林如海这个名字听了几个月,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林如海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还能看出当年那个俊朗的探花郎风采,其身周正,倒不惹人讨厌。
后头的黛玉穿着鹅黄色褙子,下配藕粉色长裙,身形轻巧灵动。
林如海并未向长宁公主行礼,只是道了声殿下,便往上首处坐了。
黛玉礼数周全的向长宁公主问安:“拜见殿下。”
长宁公主命述兰将人扶起来,笑道:“咱们既是一家人,你也不用一口一个殿下,只管叫我太太便是。”
只是太太而已,黛玉依言道:“是,太太。”
长宁公主又命人送上见面礼,此时奶娘带着齐策也过来了,他须得向林如海行礼。
林如海和黛玉都给齐策齐简兄妹备了礼,齐策那份他自己接过去收着,齐简的由长宁公主代收。
齐策眼睛有些红,乖巧的道谢:“谢谢老爷,谢谢姐姐。”
长宁公主摸摸他的头,拉着他的手让他依偎在自己身旁。
叶淮也给黛玉备了一份礼,让丫鬟递过去时,黛玉却是亲手接的。
叶淮挑了挑眉,这是什么缘故?
黛玉低了眸,不去看他,她倒不想显得对叶淮过于热络,但昨夜的人情,她还记得要还。
叶淮一想,也明白了黛玉的意思,但他只是眨眨眼,轻巧一笑。
长宁公主正和儿子小声说话,没看到这两个人的眉眼官司,只道:“就在这里用早饭罢。”
林如海倒是看到了,但昨夜的事黛玉才已经同他说了,他不好给叶淮礼,只能让女儿用这种方式还人情了。
真是太不凑巧了,林如海暗恨,府里这么大地方,怎么偏偏让玉儿同叶淮撞上了?老天保佑,往后可别让他们再见面了。
……
林如海下衙回府后,没有先往正院中去换衣裳,而是先去了黛玉的院子里。
黛玉正在花架下乘凉,见父亲来了,忙使人倒茶,又拿了扇子来,道:“爹爹今儿回来的早。”
林如海接了扇子在手里,问道:“你今日做了什么?又往正院去了吗?”
黛玉笑道:“我只晨起过去给太太请了安,她才接手府里的事,我不敢多打扰,说了两句话就回来了。”
因着新婚,林如海本可以在家里多待几日,但他与长宁公主相看两相厌,实在是在家里待不下去,只第二日便往衙门去了。
长宁公主主动提出要掌管家事,不管这桩婚事怎么来的,如今她是正儿八经的林家女主人,林如海倒是很想拒绝,但是长宁公主说房里的事可以瞒过皇帝,但这些外人能看到的事,总得做出来让皇帝看到。
往后林家有什么来往应酬等,都得要长宁公主出面,若是林家的事她一问三不知,扬州城的官太太们必然会起疑心,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倒霉的可不只是长宁公主。
这些话有理有据,林如海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许长宁公主掌管一部分林家家事。
不该交付出去的家私,林如海自然会牢牢握住,他只是怕长宁公主借机为难黛玉,这才一下衙就忙不迭过来。
林如海不放心的嘱咐道:“玉儿,有什么事,你都要告诉爹爹,如今夏日里的冰,等到了冬日里,那时候的炭火,还有衣裳饭食,哪里有不好的,你千万不要想着息事宁人,倒自己受委屈了。”
黛玉知道爹爹的担心,心中感到温暖,她笑道:“爹爹放心,且不说我在自己家里,没人能给我委屈受。就是公主,她也不是这种人呐,我与公主并不是头一日相识,想难为苛待我,公主哪还用等到今日?”
林如海摸摸黛玉的头顶,道:“傻孩子。”
林如海在长宁公主身上栽了大跟头,有苦难言,对她实在难有什么好印象。
黛玉拉着父亲的袖子,问道:“爹爹,我整日一个人在家里也是无趣,您再给我请位先生可好?”
黛玉先时在家里的先生乃是进士出身,后来母亲去世她去了京城,先生另谋了官职,如今须得重新请个先生了。
林如海想着女儿如今年纪不算大,再上几年学读几年书也使得,遂点头道:“明日我派人出去打探打探,看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次日林如海回府,从黛玉处听闻此事的长宁公主向林如海提议,可以让黛玉和叶淮一起上学,毕竟叶淮的先生已经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