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花满楼几乎想不顾一切。
但下一刻,他就听到胡不萦说,“其实我师门就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是不能外传的,你们没必要为这个生气。”
急跳的心脏回到了它的位置,奔涌的血液放缓了速度,那些起伏的念头也尽数平息。
花满楼自失一笑,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是为这个。”
胡不萦松了一口气,“那你们这是怎么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哎,有什么事值得这对黄金搭档那么生气,甚至在人前起了争执?
花满楼也想不出来,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胡不萦觉得他跟陆小凤之间出现矛盾是正常的。
两人相对沉默,好一会儿,还是胡不萦先笑了出来。
花满楼连搪塞的话都不肯说,让她实在不忍为难。
“唉,好了,不想说就不说。”她踮起脚,在对方肩头拍了拍,“我只是觉得,朋友难得,像你们这样能推心置腹、生死相托的好朋友,就更是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一个,你……”
她想说不管什么事,都不值得为此闹翻,但又觉得这话有些僭越,便停住了。
但花满楼已听懂了,他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花满楼的知道,就是真的知道,他的眼虽不亮,心却比任何人都明。胡不萦只觉压力全消、困意上涌,她以手掩唇打了个呵欠,对花满楼摇了摇手,“那我去睡啦,你也早些休息。”
花满楼目送她脚步轻快地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转身道,“出来吧,人已走了。”
这座花园的房屋皆以廊庑连接,只每隔一段距离设一根廊柱承托,十分开阔,方便赏花纳凉、吹风煮雪。
长廊里并无人迹,但花满楼的声音落下,陆小凤便拎着酒坛,从最近的廊柱后走了出来。
夜风徐来,吹动廊下挂着的灯笼,也吹动他们的衣袂。
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好朋友相对而立,虽然并不剑拔弩张,却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生疏与冷凝。
……
“你几时知道我在这里的?”良久,陆小凤问花满楼。
花满楼道,“她问那句话的时候。”
他没说是哪句话,但陆小凤却立刻就明白了。显然,在花满楼的心因胡不萦的一句问话而掀起狂澜时,陆小凤也不可能风平浪静。
好一会儿,陆小凤才喃喃道,“那种时候,你竟还能分出心神来注意到我。”
花满楼竟然还附和他,“谁说不是呢?”
陆小凤心里本有许多的不平、不甘、不服、不忿,见他这样,也不由有些泄气。
他举了举手中的酒坛,问道,“来谈谈吗?”
花满楼的视线从酒坛移到他脸上,面上还是保持着那种浅浅淡淡、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你确定要现在跟我谈?”
“你这话倒是叫我听不懂了。”陆小凤说。
花满楼却没有解释,只点头道,“那就谈谈吧,去哪里?”
两人最后找了一处屋顶坐下。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只能听到花园里高高低低的虫鸣声。
酒坛被陆小凤放在了两人中间,花满楼也没有拒绝。跟其他人比起来,花满楼其实并不常饮酒,但今晚,他们心中都有预感,有些话,只有喝了酒才能说得出来。
见花满楼不动,陆小凤就先灌了一大口,放下酒坛问,“你和胡姑娘……”
他只说了个开头就停住了。
只因他心里本来想问的不是这个。明明已经想好了无数迂回婉转的问题,谁知一张口,这个问题就自己冒了出来。
花满楼默默从他手中接过坛子,也灌了一口。
他没有回答陆小凤的问题,而是问,“你方才也回去找我了,是不是?”
“是。”陆小凤只有承认。
“那你为何不过来与我们会合?”
“我,”陆小凤停顿了一下,忽然笑了,“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
“因为你怕。”花满楼说。
陆小凤脸上的笑意淡了,“你怎么也学那猴精,满口胡说八道。”
花满楼反问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陆小凤不答,他又拎起酒坛灌了一口,然后忽然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今日是你第一次站在我的对面。”
以前,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他们从来都是并肩作战,就算偶尔看起来闹翻了,其实也不过是演戏给人看。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和信任,是外人即便不懂得也会羡慕的。
但是今晚,陆小凤只不过是好奇心发作,想凑到胡不萦身边,看看她到底在算什么,但手还没搭上胡不萦的肩,就被花满楼拦住了。
他握住陆小凤的手腕,袍袖一振,便将他逼退数步,自己站在了胡不萦身边。
陆小凤半天没反应过来。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花满楼旋即也给出了解释,但陆小凤却听不进去。
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小凤看着站在自己对面做出阻拦姿态的花满楼,以及被花满楼挡在身后遮得严实的胡不萦,倏尔感觉到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
似乎是身体里一直死死压抑着的某种情绪,彻底失控,让他没有顺着花满楼给的台阶下去。
其实那短暂的对峙并未持续太久,他们也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被胡不萦打断了。
可是陆小凤此刻想来,心底仍是愤愤。
“你生气了?”花满楼问。
陆小凤气笑了,他又灌了一大口酒,反问,“我难道不该生气?”
“当然应该。”花满楼说。
陆小凤又感觉到那股无法描述的,在自己的身体里左冲右突的情绪了。他伸手去拿酒坛,但这一次,花满楼没有松手,他那双无神的眼望向陆小凤,却似乎能看进他的心里。
他问,“那你究竟在生谁的气?”
“当然是你——”陆小凤不假思索地回答,但这四个字出口,他便不由一顿。
花满楼的话就像是一个线头,让他终于将那股一直憋在心里的气稍稍理顺了一些。
不错,他当然生的是花满楼的气。可是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情绪,其实远比“生气”两个字要复杂得多——那是愤怒,他最好的朋友,居然会为了别人而对他动手;那是委屈,花满楼竟然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胡不萦身边,好像他们才更亲近,而自己只是个外人。
只是愤怒浮在表面,委屈却藏得很深,连陆小凤自己都未能察觉。
又或许不是未能察觉,只是不愿深想。
因为此刻,陆小凤扪心自问,终于承认,那与其说是委屈,不如说是——嫉妒。
但在那一瞬间,他竟说不出自己是嫉妒胡不萦多些,还是嫉妒花满楼多些?
他们一个是他生死相交的朋友,一个是他——
陆小凤的思绪忽然在这里断线了片刻。
之前曾经困扰过他的问题突然在脑海里浮现。
为什么他总能从胡不萦身上感受到危险?
司空摘星说他在怕,花满楼也说他是怕,陆小凤这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怕。
只是之前他以为,自己是怕被她骗了,还完全没有发现。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这当然足以使他警觉了。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他更怕的是,明知道她在骗人,自己还甘之如饴。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她并不骗他。
陆小凤终于明白花满楼之前为何要问那句“你确定要现在跟我谈”。
他早已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既看清了他自己,也看清了陆小凤,更看清了胡不萦。
“我现在承认了。”陆小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花满楼说,“我虽然有眼睛,但确实比你更像是个瞎子。”
花满楼听到这话,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快活,只因他知道陆小凤已将一切都想得明白了。
所以他说,“陆小凤,你也有今天。”
陆小凤无话可说,许多话似乎也不必再说。
他又伸手去拿酒坛。
花满楼还是没有松手,“你今晚已喝得太多了。”
陆小凤手上用了几分力。
花满楼没有用力,任由他将酒坛夺走,只是淡淡道,“胡姑娘不喜欢酒气。今晚若不是我拦着,你就要这样酒气熏天地凑到她身边去?”
他甚至还想把胳膊搭在胡不萦肩上!
陆小凤举起酒坛的动作一顿,良久才道,“再醉这一场。”
他说着扬起脖子,竟似要就这样将剩下的半坛酒全数喝下,但才倒了两口,酒坛就被花满楼截走了。
“既然你要喝,那我也只好奉陪了。”花满楼说着,也灌下一大口酒。
陆小凤不由大笑,秋夜的风已有些冷,但却吹得他襟怀大畅,要不是怕吵醒了屋子里的人,他甚至恨不得高歌几曲。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某个人说过,他唱歌是真的难听。
所以陆小凤又开始撺掇身边的人唱歌了。
花满楼想了想,唱起了白乐天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一曲终了,那词句却好像仍萦绕在他们的心头,久久不息。
现在,陆小凤和花满楼共同分享了一个秘密。
但奇怪的是,这秘密不仅没有让他们互相敌视、竞争,反而让他们感觉,自己跟对方的距离好像更近了。
他们的外表、性格乃至爱好都天差地别,但在某些方面却又是如此相似。
空气似乎都安静下来了,天幕上疏星点点,越发显得苍穹高深幽远。两人没有再说话,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将一坛酒喝完,就这样吹着夜风,在屋顶上睡着了。
……
这一晚有人一夜好眠,有人大醉一场,还有人……正在加班。
展昭和无情在相府门口相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疲惫、忧虑和担心。
疲惫是因为他们这段时日本就已经够忙的了,还要半夜被叫起来处理这种事,偏偏还不能不来。
忧虑的是相府出事,相爷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又让他借故生事,只怕京城的局势会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不管是朝堂还是江湖,只怕都要牵扯其中。
担心……却是怕这件事与某个人有关。
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只对视了一眼,便各自转头,领着自己的人马进入相府。
一路到了望月楼,看到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已经在了,无情眉心不由微微一折,看来,他们忧虑的事已经成真了。
不过,等听完了事情的原委,大伙儿倒也理解了相爷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要知道,这望月楼建在相府深处,若有人能突破重重守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望月楼,那下次是不是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他的床边?
上位者疑心本就极重,又事关自身安危,也就难免要大动干戈了。
话是这么说,但今日出面的也不是相爷本人,而是府里的大管家。他对众人倒是都很客气,殷勤地请他们去花厅歇脚喝茶。
“不必。”无情淡淡地打断,“案情如火,不敢耽搁,咱们这便开始吧。”
展昭也出声道,“不知相府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大管家也不以为忤,命人呈上了一个木匣,一面道,“此物是在望月楼顶发现的,就夹在瓦片之间,当是证物。”
众人抬眼看去,就见匣子里装着一张淡蓝色短笺。
无情五感灵敏,鼻尖已嗅到了一抹淡淡的郁金香,旋即了然。
难怪相府出事之后,没有隐瞒下来自查,反而这般大张旗鼓,原来是因为已经知道了来犯的是什么人,而且还知道豢养的那些高手都奈何不得他,索性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出来了。
——楚、留、香。
无情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李寻欢口中。
虽然是只言片语,但他已理清了其中的关键:陆小凤和楚留香打赌输了,所以去找小李飞刀的麻烦,二人又正碰上了下山的胡不萦,于是结伴入京,要看那紫禁之巅的热闹。
楚留香必定也在京城,这无情早就猜到了。但在此时此地,发现这件事与楚留香有关,却还是让他心情糟糕。
相府也好,盗帅也罢,他总有法子应对,但要是胡不萦也牵涉其中呢?
这时,其他人也都已认出了那缥缈的香气、飘逸的字迹是出自谁手。大理寺新来的年轻差役失口叫出“楚留香”这三个字,室内随之陷入沉寂。
人们沉默地传递着那张短笺,不久就转到了无情手上。
挺秀的字迹写着:望月楼无月,楚留香不留。
“岂有此理!”无情用力一攥手指,将那张短笺都捏得微微变了形。
不论是撺掇陆小凤去挑战李寻欢,还是来相府找麻烦还留下这种挑衅的东西,都让无情对楚留香的印象降到了最低点。
胡不萦胆子就已经够大了,若是身边再有这么个人煽风点火……简直不堪设想。
无情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呵斥,将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唯有相府大管家对此话深深赞同,“不错,这些狂徒,真是岂有此理!这是不将相爷、朝廷、法度和陛下放在眼里啊,有诸位栋梁在,定能让这些贼子伏法,严惩不饶!”
他说话的功夫,无情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慢慢地将手中的短笺展平,重新放回匣子里,才抬眸望向大总管,问道,“相府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大捕头:胡不萦又有什么错呢?她的本性坏不坏他还不知道吗,肯定是外面交的那些朋友把她带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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