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勇气

暮冬渗透着清清凉凉的光,直到春天来临前,荧惑都缩在地缝,没有再探出头。

她的睡眠很不好,即使藏在地缝里,也不能安心,总是从噩梦中尖叫着惊醒。

还是那些梦。

梦到祖母,梦到汇香。

梦到海面上铺天盖地的灰蓝,梦到教堂外染满鲜血的红叶。

每当深夜里惊醒时。

她能看见地缝外亮起的烛火。

她想:最智慧的人是否也在害怕?

所以留下烛火,驱逐黑夜里的恐惧。

影影绰绰的烛光暖暖地映在地缝外,好像也温暖了她似的。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春天。

气温好像暖和起来。

经过时间的冲洗,荧惑被神明突袭而惊动的神经才有所放松。

噩梦消退,转而梦到的是小时候,和祖母一些零零碎碎的往事。

有些事情,荧惑自己都忘记了,白天总是绷紧了神经,没有空余回忆。

只有夜晚的间隙,在梦境里,她会想起那些藏在心底的时光。

醒来时,她总是怅然若失。

梦可以让她逃避。

逃避是幸福的,而面对令人恐惧。

那个问题依旧缠绕在荧惑醒来后的心头。

该什么做?

到底该怎么做?

答案在哪?前路在哪?

她还能做什么?

已经穷尽了祖母的秘籍,穷尽了书中的智慧,穷尽了世界边角的珍宝。

她的地缝到底还欠缺在哪里?

……

春天还没来时,小伙子就已经在最智慧的人的院门口守着了。

他盯着肥沃的土地,盼着它长出第一株嫩芽。

以便他第一个发现春天,第一个冲进最智慧人的院子,问他那些奇怪的问题。

小伙这次的来访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不一样。

“长高了。”

长成了一个杰出的青年。

最智慧的人打量了一下他。

青年小伙旋转着展示在冬季抽条一般的身高。

好像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离别的气氛笼罩在种满月季的院子里。

青年还是照常帮老爷爷把他的摇椅搬到院子里。

最智慧的人便可以坐在摇椅上,在葡萄藤下,在爬山虎旁,观赏月季的生长。

他可以一边饮茶,一边回答来人的问题。

除了长高以外,他的一切还是照旧。

他还是那样的活泼开朗,他对问题的偏好没有丝毫改变,又问了好多关于宇宙啊、未来啊的那样其他人不关心的问题。

一切和往常一样。

他看老爷爷腿脚不舒服,就主动修剪了葡萄的藤,打扫了院子的叶。

他叽叽喳喳,贫嘴逗趣讲笑话,将冬日残留的沉闷清扫一空。

荧惑也难得露出笑容,弯起嘴角,皱了一个冬天的小脸如同冰层裂了缝。

直到夕阳西下,大概只剩下回答一个问题的时间了。

他才慢悠悠地说:“最智慧的人啊,其实我这次来是告别的。我成年了。”

成年了,就该离开家,去远方冒险谋求生活了。

所以,青年小伙要离开了。

要去远方了。

他的神情充满向往,他要去那些曾经只在书中见过的,那令人神往的远方了。

所以,他是来告别的。

“恭喜你。”

最智慧的人说,长大成人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的时间,你还想问什么呢?”

青年罕见地露出点青涩,他搓搓手,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有点害怕。”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外头是什么样的呢?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说……万一我在路上遇到挫折怎么办,万一有人要伤害我怎么办。”

他深吸了一口气。

“前路皆是未知,我昨晚一直睡不着,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没有自己想象的勇敢,路上突然跳出我克服不了的困难,我没有办法克服怎么办?”

“假如我没办法战胜,甚至没办法逃跑怎么办……”列举到后面,青年有些语无伦次。

老爷爷攥攥白胡子,被青年青涩的模样逗得爽朗大笑。

青年的对未知的恐慌全藏在这些问题里。

荧惑也微微皱起眉头,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窝在地缝里为青年担忧。

好难啊。

真的好难啊。

可即使是这样的难题也没有难倒最智慧的人。

他端起茶喝一口,语气称得上轻快,抑扬顿挫,给人力量。

他说:“勇敢的人有勇敢,胆怯的人有勇气。只要你怀抱好奇的心,就能前往想去的远方。”

“啊?”青年愣住了,眨巴眨巴眼“什么叫勇敢的人有勇敢,什么又叫做勇气?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最智慧的人微笑不语。

他伸出两个手指,虽然满头花白,却还是顽皮地眨眼,如同一个老顽童,他说:“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时间只够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超时了,最智慧的人该休息了。

“好吧好吧。”青年嘟囔着,“我都要走了,你还不多送我一个答案。”

“哈哈哈哈,”最智慧的人还是那样被逗得哈哈大笑,他抚摸着胡须,向这杰出的青年送上祝福,“意思就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无论如何依依不舍,离别的时间还是到了,青年再如何一步三回头,也终究会走到路的尽头,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

雏鸟长大了就要离巢,要去外面自由飞翔。

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离别的哀伤带走了荧惑短暂的欢乐。

她又叹起气,像个淡蓝色头发的老头,愁苦着脸想她自己的事去了。

“咚咚咚。”

第二天,天刚露出鱼肚白。

离别的哀伤还未变淡。本该离去的青年小伙却又敲开院门。

“呃,不要这么看着我。”他尴尬地挠挠头,“我昨晚已经启程了。”

“只是走到了村口,踏上村口的森林时。我发现森林里面分开了两条路。”

“一条宽敞的大路,挤挤攘攘热闹极了,村民呼朋引伴,在路上引吭高歌。”

“还有一条曲折的小道,罕有人烟,只有一两个人背着行囊,那里却风景清幽难得。”

“我在路口坐了半宿,硬是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

“我想,最智慧的人肯定知道我该选择哪一条路。于是我就回来了。”

“你说,我应该走哪一条呢?”

“你喜欢那条呢?”最智慧的人眼睛清透,透着点点星光。

“两条路我都喜欢。”理所当然的答案,怪不得引起青年忧愁。

“第一条路你觉得怎么样?”

“嗯……第一条路,人很多,我不会寂寞。大家结伴而行,路上也有照应,充满了烟火气。”

“那第二条路,你又觉得如何?”

“第二条路嘛……很清幽,一定有未被发现的风景,在路上可以安静的思考,可以享受独处的乐趣,可以看见罕见的景观。”

“那两条路相比,你觉得该选那条?”

“两条我都很喜欢,好犹豫纠结,所以才来问你。”

“那第一条你觉得如何?”

“……”

“第二条你又觉得如何?”

“……”

青年有些急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慷慨回答他问题的老爷爷,今天却为何如此跟他绕圈子。

他说:“我正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可你却一直不回答我。”

“我已经回答你了呀。”

不回答他的问题就算了,还瞎说,青年有些生气:“你哪里回答我了,你只是一直在问‘你怎么想。’”

“对啊”,最智慧的人含笑点头,“这就是我的答案,‘你怎么想呢?’”

“你得问问你自己。”

……

“你得书写你自己的牛皮本。”

荧惑忽然被拉入昨晚的梦境。

那是一个暖色调的梦境。

梦中的祖母眉目中满是温柔,握着羽毛笔伏在书桌上,在她的牛皮本上书写着什么。

荧惑凑过来,吵闹着要看:“什么啊?祖母在写什么啊。”

祖母只是浅笑盈盈,将她捞到怀里,拿起棕色皮的牛皮本,牛皮本因为经常翻开,侧边已经发黄。

“这是我的牛皮本。”祖母展示给荧惑看,“上面记录着我的所思所想,记录我杂乱的思绪,记录我遇到的问题和我的答案。”

“哇,好厉害!”小荧惑的眼睛中好像摇曳着星子,“我要看!”

她伸出手去够,祖母却轻轻摇头,将她的牛皮本收进了抽屉。

荧惑疑惑地看着祖母,手中却被塞入了一本崭新的、洁白的、干净的牛皮本。

“这从此就是荧惑的牛皮本了。”

“嗯?”

祖母注视着她的眼睛:“荧惑,问题的答案,你得自己去找。”

大大的牛皮本放在荧惑小小的手心。

“从今往后,你得书写你自己的牛皮本了。”

“那我……”荧惑捧着和她脸蛋一样大的牛皮本,很犹豫地说,“我永远不能看祖母的牛皮本吗?”

“不。”祖母的眼睛深邃幽远,她重重抱住荧惑,抱起她的心肝,“你永远可以看祖母的牛皮本。只要你需要,祖母的牛皮本就在这里。”

“但荧惑,永远不要因为祖母的牛皮本而妨碍你书写自己的牛皮本。”

……

“我自己,我自己……”青年喃喃自语,席地而坐在葡萄藤下,好像悟了又好像怔了。

钻在自己的思维里,专注极了。

他坐在院子里想到第二条早上,如同一尊雕塑,肩膀上还洒着晨露。

看见最智慧的人从房中出来,他仰头。

雕塑动了。

鲜活重新回到他的身体,他说:“我还是决定走第一条路,我喜欢热闹,希望热热闹闹的。”

“这很好啊。”最智慧的人笑眯眯,慢悠悠地抚去摇椅上的树叶,坐在上面晒太阳。

“那如果我要选错了怎么办?”

青年噌的一下站起来,焦躁不安地在庭中来回踱步:“我知道我个性有点古怪,和别人有些格格不入,从理智上讲,走第二条路更合适,但我就是觉得第一条……”

最智慧的人抬头仰视他,双眼清澈宛若林中溪水,清凉的目光抚平了青年皱起的眉头。

他只问:“正确与错误,谁来评判呢?”

“我自己。”得知了最智慧人传授的真谛,青年下意识回答。

“选错了路,下一个岔路口就知道那个对你来说是正确的了。”

“不断选择,不断接近自己想要的目标,前往目标不止一条唯一正确的路。兜兜转转,交叉曲折,最后总是殊途同归。”

最智慧的人顿了一下,声音幽远:“总是要回家的。”

“重要的不是永远走正确的路,重要的是在路上。”他含笑道。

“所以走吧,走吧。踏上你自己的旅途吧。”

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

鞠了一躬,什么也没再说。

背上行囊离开了。

而荧惑,她也要离开了。

苦思冥想了一冬天的问题,终于在冬季积攒完力量,于春年冒出了嫩芽。

荧惑钻入地缝,收起了外婆的牛皮本,翻开了自己陈放很久的牛皮本。

从现在开始,她得去寻找她自己的答案了。

眸子中划过一丝坚定。

恐惧,不知道何时学会的恐惧啊。

融入了她的血液,埋入她的呼吸。

但无论再恐惧。

荧惑也会……

忍耐着恐惧的刺痛,踏上她自己的路程,回答她自己的问题,寻找她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