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阑珊,窗外落了一地雪白的梨花。
窗边小榻上的少女正以手支着下巴在沉睡,似乎睡得有几分不安稳,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神色里带着几分惆怅。
外面的丫鬟正端着茶水进来,进来后见自家小姐安静睡着,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拿了一张薄薄的毯子盖在少女柔弱的肩头。
少女睡得并不很沉,身边稍微有些响动便睁开了眼睛:“巧儿,现在几时了?”
“申时一刻,小姐,您昨天睡得很晚,再睡一会儿吧。”巧儿道,“我去做两道点心,等公子下学回来吃。”
少女扶着枕头坐了起来,轻轻整理了一下妆发,拿了巧儿放在桌上的茶水漱口。
巧儿见她完全清醒,一边叹气一边道:“小姐,我听说大皇子很不满意您和他的婚事,最近撺掇着贵妃娘娘要退婚。倘若他真的做了这种事情,您的脸面往哪里放?以后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一想起这件事情,巧儿便一肚子的怒火:“当年侯爷如日中天,他为了攀上赵家这棵大树才让太后赐婚,如今见您的处境凄凉,他便对您不管不顾,小姐,这婚事赵家说什么都不能退。”
赵雪漪淡淡的道:“这件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巧儿,你现在不要议论了。”
当年赵雪漪随着母亲寿安郡主进京,巧儿家乡发大水农田被淹,一大家子背井离乡在外乞讨,恰好遇到寿安郡主的车马。郡主给看她伶俐又年幼便把她带到了身边,这些年巧儿一直跟在赵雪漪身边伺候,寿安郡主去世之后,巧儿待雪漪越发上心。
巧儿见雪漪完全不在意这件事情,她忍不住道:“这件事情是我从三公子口中听来的,他们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了,小姐,您要提前考虑好如何应对。锡侯府只剩下了您和公子,这些年族里看你们姐弟年幼,不知道侵占了锡侯府多少东西,在您的婚事上,他们肯定不敢得罪大皇子和苏家为您做主。三公子还嘲笑您说——”
雪漪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茶:“他说什么?”
巧儿压低了声音:“他说大皇子如果真的和您退婚,您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要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雪漪并不在意这些。
赵家簪缨士族,家族庞大人员众多。雪漪的父亲赵禾是赵家嫡次子,依靠军功被封锡候,娶寿安郡主为妻。赵禾在世时赵家旁支不敢怠慢雪漪半分,赵禾去世之后,这些人贪婪的嘴脸逐渐显露出来。
雪漪手指轻轻抚摸着光洁的茶盏:“这门婚事本就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如果苏贵妃真的打算退婚,退掉也无妨。”
这门婚事是太后定下,太后金口玉言,压根没有雪漪置喙的余地。
而且雪漪当年也开不了口。
景朝皇子大都风流多情,刘逸已有四五名侍妾,几次相遇更是嫌弃雪漪容貌不如幼时惊艳。雪漪对刘逸并无任何好感,如果刘逸真的打算退掉这门婚事,对雪漪来说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巧儿瞪大了眼睛:“小姐?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您被大皇子退婚了,就沦为了各家各族的笑柄!”
雪漪拿了旁边的绣品,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过丝绸上栩栩如生的孔雀:“我听旁人说,大皇子喜欢喝酒,醉后将房中人打得遍体鳞伤。巧儿,你想被外人取笑,还是想入这个火坑?”
巧儿不敢相信:“真的假的?大皇子看起来儒雅风流,他会对房中人动手?”
雪漪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并不是雪漪编造出来搪塞巧儿的。
大皇子的房中事不可能轻易流露出去。但去年被他打得一边耳朵失聪的侍妾四处求医问药,雪漪在医馆听到了这名侍妾的丫鬟和大夫谈话。亲耳听来的事情不太可能是假的。
雪漪这几次见到大皇子,大皇子看她的目光又嫌弃又厌恶,确实像是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巧儿眨了眨眼睛:“可是,小姐您长得这么漂亮,他就算和女人动手,肯定也不舍得打您啊!如果他见过您真实的样貌,肯定会跑来向您献殷勤。”
雪漪不想再说这件事情,她将上身衣物抚平,下意识按了按心口处,神色略有些茫然。
巧儿看到雪漪的表情便知道她想说什么:“小姐,您又忘了——您那只护心锁早就丢了,不知道丢到哪里去,怎么找都找不回来。”
雪漪愣了一下,继而淡淡一笑:“也是,这段时间总是犯糊涂。”
雪漪先天不足,锡候赵禾与寿安郡主对这个小女儿宠爱有加,生怕女儿离开他们。她出生不久,寿安郡主让工匠以莹洁温润的白玉雕制了一枚护心锁,这枚护心锁上镌刻了雪漪的名字和八字,她随身带了十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将父母赠她的护心锁给弄丢了。
“您啊,是操劳府上太多事情了。”巧儿关切的道,“要多休息才是。”
雪漪点了点头:“巧儿,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
巧儿离开之后,房间里又是一片安静。
雪漪自幼被父母兄长捧在掌心,几年前雪漪的父亲和兄长战死沙场,寿安郡主受不了打击随之而去,霎时间偌大的锡侯府失去了所有主心骨,还未及笄的雪漪经受刺激大病一场。
方才雪漪只睡了两刻钟,她完全想不起梦里发生的事情了,大病一场过后,雪漪的记忆便常常出错,她为了找到解决的办法读了很多医书,却始终不得行。
雪漪依稀记得这块护心锁早在她父母兄长去世之前便不见了。
至于丢在了哪里,怎么弄丢的,她是完完全全想不起来了。
父母和兄长的离去是雪漪这辈子最痛楚的事情,每次回想过往她的心口总会泛起丝丝苦涩,一些错乱的事情,雪漪不愿再回想了。
她叹了一口气,慢慢起身走到了书桌旁,磨墨后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雪漪将手中狼毫笔放在笔架上,拿了旁边的湿帕子轻轻擦了擦手指。
这个时候外面院子里传来了巧儿的声音:“小公子回来了!”
房门被敲了两下,雪漪将湿帕子放了回去:“进来吧。”
一名八九岁身着青绸衣袍的男童推门走了进来:“姐姐。”
这名男孩儿的肤色雪白,一双漆黑的眸子灿灿生辉,眉眼清秀鼻梁高挺,淡粉薄唇微微抿起。
雪漪伸手让他过来:“澄儿,今天在私塾学了什么?”
男孩儿是雪漪的亲弟弟,名叫赵澄。
赵澄自幼聪颖,父母在时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幼童,那时会有几分淘气,父母去世之后,他与雪漪相依为命,平日里举止有礼,很少给雪漪惹什么事端。
赵澄将私塾先生今日讲的东西向雪漪简单复述了一遍。
锡侯与寿安郡主在世时注重子女的教养,雪漪虽然被他们捧在手心上,自幼仍要读书认字学习四书五经。
赵澄年幼且无父母庇护,赵家的私塾先生多少有些忽视他。
雪漪不想让赵澄再走父兄的老路征战沙场,所以她平日里会过问赵澄的读书状况,给他一些指点。
赵澄将所学经文背了一遍,平日里他都气定神闲,一幅小大人的模样,今天的目光却有些闪躲,始终不敢与雪漪对视。
雪漪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抬起头。”
赵澄犹豫了一下,抬眼去看雪漪。
雪漪现在也只是一名青稚少女,虽然在年幼的弟弟面前板起脸做出冷肃模样,但赵澄从未畏惧过她。
赵澄年龄虽小城府却很深,平日不想受姐姐太多照料,只想长大以后报答姐姐,让姐姐像父母兄长在时一般轻松自在。
雪漪觉出了赵澄的不对劲,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赵澄一番,很快就发现了赵澄手背上有道红痕:“把手伸出来。”
赵澄犹豫半天,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雪漪将他衣袖撩起,发现他手背到手臂处有一道长长的鞭痕,她心疼的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澄低头道:“上课时犯困,先生惩罚的。”
雪漪并没有批评他上课不专心,抚摸了一下伤口才道:“回去让小瓶儿给你上药,今天晚上敷一次,明早起来再敷一次。”
赵澄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这个时候,外面又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紧接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牵着一名男孩儿破门而入。
赵澄看见这两人之后,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雪漪观察了对方神色,继而款款起身:“三嫂怎么不打招呼来了锡侯府?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眼前女子是雪漪堂兄的妻子吴夫人,寿安郡主在世时她对雪漪很是关切,这两年锡侯府衰败,彼此关系疏远了不少。
吴夫人挑着眉道:“赵澄真是出息了,身为叔叔居然打自己的侄子,没有父母教养就是不一样。”
雪漪面上浅淡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三嫂直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