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外表,杜如月感觉自己和杜如云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她喜欢大红大紫的艳丽,杜如云喜欢清淡雅致的素洁;她爱好胭脂水粉,杜如云爱好诗词歌赋;她专横跋扈,吃不得一点亏,杜如云却温婉随和,待人接物讲究和气,很少红过脸。
她和杜如云就好像互为镜像,看着相同,内里却是颠倒过来的。
尽管和性子天差地别,杜如月还是深爱着和她共享过一个胎宫的妹妹。
她们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双生姐妹。没有人可以取代杜如云,做那个跟她最亲密无间的人,也没有人可以斩断她们之间的纽带,抹去她们之间的血缘。
没有人。
杜如月本以为这辈子都遇不到能让她和杜如云都喜欢的物件。然而世事难料,物件没遇到,遇到了人。
多奇怪啊,明明喜好毫不相干,她们却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她们是双胞胎,两个人,两份喜欢;可竹马只有一个。他一心一意,只能回应一个人的喜欢。
三个人的青梅竹马,两个人的两小无猜,一个人的黯然神伤。
杜如月输得一塌糊涂。
若是旁人,她兴许还能使出浑身解数不争个头破血流誓不罢休,可那是她的亲生妹妹,是这个世上她最亲的人,她没办法去抢。
可是感情这事,说不清道不明,杜如月像是着了道一般,越是得不到,越是放不下。
她为此求了人生中第一次情,向杜如云,求的是将王焕金让给她。她摸准了妹妹的性子良善,知道她定会答应下来。
不出所料,在她与王焕金之间,杜如云选了她。
“是姐姐对不起你。”她抱着杜如云,哭得梨花带雨。
她的妹妹真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心想,决定日后更加用心地去爱护她唯一的妹妹。
然而感情又岂是一人可以左右之事?
王焕金喜欢的是杜如云,而不是她杜如月。纵使杜如云避而不见,王焕金眼里还是看不到满眼爱慕的她。
某天午后,她去找王焕金又扑了个空,满心欢喜化为无尽失望。她站在王府偌大的院子里,仰头看向明晃晃的日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遍体生寒,冻得她直哆嗦。
杜如云退出又如何?她还是得不到王焕金的心。他满心满眼只有杜如云,根本容不下她。于是她退出了那场根本赢不了的博弈,做回了那个看着妹妹和竹马情投意合的第三人。
及笄礼和定亲在同一天举行。她青丝尽绾,戴着期待已久的墨玉牡丹发簪,围观了妹妹的定亲仪式。
她望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与王焕金并肩而立,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玉人。
妹妹,她的妹妹,马上就要成为她心上人的新娘子了。
她笑着送上祝福,将苦涩埋在心里。
杜如云成亲前一个月,她偶然淘到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都说女儿红要在嫁女儿那天挖出来喝掉,那送妹妹出嫁是不是也可以喝?妹妹于她,是比女儿还亲的存在。
她这么想着,向杜如云发出了邀约,叫她晚上来她房间喝酒。
夜幕降临,杜如云如约而至。
她跟杜如云小时候是住在一间房里的。那时候年纪小精力旺盛,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盖着被子脸对脸说悄悄话。后来长大了些,杜如云有了自己的卧房,她们再也没同床共枕过。
烈酒上头,易催人醉。一杯下肚,她已经有些醉意。
她看着杜如云,一刻不停地说话,什么都说。一会儿是童年趣事,一会儿是新婚祝福,一会儿是失恋追忆。她晕头转向,前言不搭后语,杜如云也两颊绯红,笑呵呵地随声附和。
女儿红,夜烛光。那个夜里,她和杜如云又变回了那两个蒙着被子说悄悄话的女孩。
酒过三巡,杜如云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她也喝多了,看到烛台上的蜡烛变成两支,一直在晃。她看得头晕,不耐烦地伸手一挥,也趴倒在桌上。
火光灼人,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大火熊熊燃烧。热浪扑面而来,火舌卷上她的衣袖,她噌的一下站起来,逃离了火的围攻。
火。有火。这里有火。
她四处张望,回身看到门扉,仓皇地夺门而出。
夜风晚凉,吹到滚烫的酡红脸颊上,像冰毛巾敷在脸上。她晃晃头,合紧衣服,找回了一点意识,正要往自己的卧房走,猛地想起来半夜去找杜如云喝酒谈心的事。
呼救声如鲠在喉,她回头看向透出一点光亮的房间,里面静悄悄的,火焰无声蔓延,杜如云还没醒来。
恍惚间,她想起定亲仪式上杜如云和王焕金站在一起的画面。
要是她穿同样的衣服,做一样的打扮,跟杜如云站在一起,无人可分辨哪个是她,哪个是杜如云。如果那天,站在王焕金身旁的是她......
她鬼使神差地立在原地,既没呼救,也没冲进屋里叫醒妹妹。
酒劲未散,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梦里妹妹在火势不断蔓延的屋子里昏睡,她站在门外看着,一动也不能动。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王焕金的拒绝,妹妹的笑声,墨玉牡丹的发簪,上好的女儿红。
她的思绪乱成麻,缠在一起,和妹妹的身子一同燃烧,融化在火光里,成为一缕缕升上高空的灰烟。
直到有人呼救,她才回过神来,焦急、心虚、愧疚一股脑涌上心头。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她的妹妹还在屋里。她怎么能、怎么能!
她嚎啕大哭要冲进去救人,但火已经彻底烧起来,火焰吞噬了屋内的一切,包括她那还在睡梦中的妹妹。
她被人拉住,眼睁睁看着黑夜被火光映照,亮如白昼,黑烟滚滚,升到半空中,和天边的云影叠在一起。
如云,她的亲生妹妹,够到了天边的云彩。
“娘.....”
“云儿,你没事吧?”
她被娘亲一把抱在怀里,感受着她的体温,怔怔地听着她喊她云儿。
没人可以分得出她们两个,因为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她可以取代杜如云,拿到她拥有的一切。
她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只是抱着娘亲失声痛哭,身子止不住发颤。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此起彼伏。火势太大,已经救不回来了。
她的妹妹死在那场大火里。除了她,无人知晓。在其他人眼里,活下来的是和王焕金定了亲的杜如云,而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杜如月。
她顺理成章地从杜如月变成了杜如云。
出殡那天,她仍没有实感,看天天是灰的,看地地是灰的。棺材摆在面前,里面没有尸体,只放了她曾经穿过的衣服和为及笄日订做的那支墨玉牡丹发簪。
她只戴过两次簪子。一次是及笄那天,一次是买女儿红那天。两次都和妹妹有关。
此刻,她装作妹妹,给自己送葬。
吊唁的宾客都在惋惜她死得太年轻。
王焕金也来了,见到她,开口便是:“如云,节哀。”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有些认不清那里面盛是她还是杜如云的魂。
王焕金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她了,他只能看到杜如云一个人,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亦如是。
她放声痛哭,为死去的杜如云,也为在他人眼中死去的自己。
她再也做不回自己了。
杜如云的魂在体内,她的魂也在体内。她们是一体双生的姐妹花。
杜家再无杜如云,可家里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每个物件都在提醒她曾经有个很好很好的妹妹,是她杀了她,是她一念之差让她活生生被烧死。
她整日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在忏悔自己的罪责。可她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家里人以为是姐妹情深,妹妹接受不了姐姐的死亡。他们怕她一蹶不振,几番商讨下举家搬迁,并责令府里上下不准提杜如月的名字。
杜如月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杜如云温婉,她也变得温婉;杜如云和善,她也变得和善;杜如云着素衣,她也着素衣;杜如云不施粉黛,那她也不施粉黛。
有时望着镜子里的温柔面孔,她禁不住会想,死在那场大火里的究竟是谁?
是杜如云吗?可她现在就是杜如云。是杜如月吗?可没人知道她是杜如月,又怎么能说是杜如月存活于世?
那一场大火烧死了她唯一的妹妹。火灭之后留下余烬,也将她一点点烧成了灰。
她顶着妹妹的身份嫁到了王家,跟王焕金成了夫妻。
旁人无不羡慕她嫁了个会疼人的好夫君,人人都觉得她是整个临水最幸福的成婚女子。然而她真的幸福吗?
她不敢细想。
“云儿,你看我给你弄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走过去,看到满园如云花。
“喜欢吗?”王焕金问她。
“喜欢。”
喜欢墨玉牡丹的她装出惊喜的模样望向他。
艳阳高照,她内心一片荒凉。
作者有话要说:进下个副本啦,散花!感谢大家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