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有午憩的习惯,想打呵欠瞥见身旁之人,哈欠被她生生忍了下去。
周暮春眼底含笑:“奴才伺候王姬安歇。”
“不可!”姜姒身边从未有过内官服侍,且此人还是天子内侍,于情于理都不该他伺候,刚想唤如月又想到她的伤,犹豫片刻,“周内官先去用饭,待吾小憩片刻再来此相见。”
周暮春轻笑了一声:“王姬莫要过多猜忌,王上后宫服侍之人,内官侍女参半,奴才已然没了根,王姬莫要把奴才当男人看待。”
此话他已经说了两遍,姜姒知晓若不是天下大乱,没人愿意受此等苦进宫做内官,还要在她面前如此揭伤疤,皆是苦命之人,她内心隐隐生了恻隐之情:“如此……便谢过周内官。”
他在前方带路,姜姒在后随行,到了房间却发现已然焕然一新,被褥皆是云锦,屋内燃起檀香,就连茶具都换了名贵的瓷窑。
周暮春垂眸解释:“奴才深觉不妥,便私自做主换了,望王姬莫怪。”
马车里倒是备了些好东西,却是等到齐宫后方可使用,故此一路所用皆是下等之物,姜姒以前清苦惯了,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待日后见了天子,不定落得什么下场,眼下能多享受几日是几日,姜姒欣然接受:“多谢周内官。”
因着第一次见大齐使者,今日穿着华丽许多,海棠色曲裾衬得人多了几分明媚,玄色丝带掐出盈盈一握的细腰,乌黑的发间插着珠玉步摇,耳垂也挂着同色耳坠。
若是往日,如月帮她褪去衣衫和发簪即可,如今……
姜姒坐在镜前:“简单拆卸便好。”
拆卸好发钗,周暮春贴身凑近:“奴才服侍王姬更衣。”
姜姒似是有些不自在站在床前,微微垂着眸,展开双臂。
周暮春行了个礼,上前解开玄色丝带,海棠色曲裾犹如花般一层层缓缓散开。
明明是天子内侍,动作却有些生硬。
待她躺在床上,盖着精致的云锦,喉间不禁多了一丝叹息,不愧是齐国,果然地大物博,此物竟比她用过的任何棉被都舒服。
周暮春放下厚厚的帷帐,恭敬的站在床边:“奴才在此等候王姬。”
姜姒扬声道:“不必,周内官下去歇息即可。”
床太柔软,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听到余音袅袅,丝竹悦耳,她似乎置身宴会之中,眼前是面容姣好的舞姬和乐工,不远的高位之处便是那位自称“孤”的男人。
他周身冷若冰霜,只一个眼神扫过来,她手中的爵便惊的掉落在地,清脆的响声格外刺耳,丝竹声也戛然而止。
舞姬、乐工以及参宴之人跪了一地。
她亦折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
高大的身影和沉闷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她的身子不禁颤抖起来,冷汗淋淋。
“抬起头来。”
闻言,姜姒身子抖如筛糠,缓缓抬起头:“……王上万安。”
男子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拇指也落在她的红唇之上,行事颇有些轻佻,她的唇被蹂躏如血如滴。
她只敢蹙眉却不敢多言。
男子沉闷笑了声,一把抱起她,然刚走了两步,数十支利箭呼啸而至,男子不知从何处抽出长剑,只往后退了一步便斩断所有利箭。
刺客已然暴露,纷纷拿起利刃追来。
男子解下厚重的外袍搭在姜姒身上,与刺客迎面而上。
透过缝隙,她看到男子一步一剑,手段干净利落,被斩断的手臂、腿在空中乱飞,顷刻间地面便血流成河。
她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直白的手段,正呕吐间,男人提剑而至,嘴角似是挂着一抹笑,高大的阴影一点点的把她覆盖,她瑟瑟发抖往后躲,“不要……”
隐隐觉得身体被禁锢,唇上也多了一丝异状。
“王姬!王姬!醒醒!”
恍惚间,姜姒竟以为眼前之人是梦中的那个男人,双手捂着脸,把身子埋在锦被之中:“不要!别过来!”
“王姬莫怕,奴才是周暮春。”
……周暮春。
姜姒这才探出脑袋,呆呆的望他:“……周内官?”
“正是奴才,王姬可是梦魇了?”
姜姒对上他关切的眼神,环顾四周,上好的云锦,袅袅檀香,正是她所住客栈。
方才是梦。
她倾吐了一口浊气:“吾做了个噩梦。”
周暮春拿手帕擦拭她额间细汗:“怕是檀香不适合,待入夜,奴才再换一种香。”
等姜姒反应过来,才发觉他手中的手帕已经落至脖颈。
再如何他曾经也是男子,她夺过手帕:“吾自己来便可。”
“奴才给王姬倒茶。”
姜姒这才感觉隐隐觉得不适,嘴唇似乎隐隐有些红肿:“取铜镜来。”
周暮春动作微顿,很快取来铜镜:“王姬有何不适?”
观铜镜,她的唇确实比之前肿胀了几分:“方才可有人进来?”
“除奴才外,再无旁人。”
姜姒目光落在他的唇,若有所思,他的唇……似乎也与方才不同,多了抹红艳。
他是个阉人……不该发生如此荒谬之事,况不久后她便是天子的女人,他不敢!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周暮春面露惶恐:“奴才之过,午时菜中含了少许核桃,想必王姬身子不适,才会如此。”
原来如此,那他又是如何?
周暮春似是为难,片刻才道:“奴才自被阉后,唇总会在冬日莫名红肿,虽着太医院看过,然无果。若王姬不喜,奴才便远离王姬,省的王姬看了碍眼……”
“周内官切勿妄自菲薄,吾非此意。”
“如此……奴才欣喜若狂。”
饶是如月这般经常服侍贵女的侍女都要费好些功夫才编好发髻,何况周暮春,却没想到他挽发髻的动作很是熟练。
周暮春拿起发簪插至乌黑的发间,姜姒扫了一眼,很快垂下眸子。
方才她没看错,他手上满是老茧,与赵宫的内侍不同,倒和任不凡的手相似。
服侍她更衣后,周暮春才道:“王上言明,王姬可在陵城玩乐几日再往商都城而去。”
姜姒掩盖眼中的情绪:“如此……便谢过王上。”
他的喉间传来一阵沉闷的笑声:“王上是王姬的夫君,王姬莫要客气。”
夫君?
平常人家称一声“夫君”也就罢了,天子乃九五之尊,她是万万不可把齐天子当成自己的夫君,如此逾越行为若是让人知晓,怕引起其他诸侯国对赵国不满。
望着他欣喜的模样,姜姒没有再说什么。
周暮春继续道:“奴才昨夜至陵城,听闻恰逢灯会,王姬若想去,奴才着人保护王姬。”
昨夜去了一趟,虽草草了之却回味无穷,眼下如月还因她而伤着,即便想去也万万不能再连累他人,遂摇摇头,“吾喜静,罢了。”
“奴才也带了不少竹简来此,不知王姬喜欢何类?”
姜姒斟酌了片刻回答:“《女德》与《女戒》。”
周暮春眼中含着一抹深意:“如此……奴才只带了些不堪入目的竹简,怕是不能入王姬眼。”
“无碍,正巧闲暇。”
周暮春端着铜镜让她打量:“发饰可好?”
原本以为一介内侍应当不懂如此繁琐的发髻,不曾想竟比如月的手还巧。
姜姒脸上挂着一抹笑意:“甚好。”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小窗微开,茶香绕梁,姜姒捧着暖炉端坐在矮榻之上,俯看桌案上的竹简,发现其中竟有《兵法》和《列国传记》。
以往她只看过残本,并无如此全面,不禁看了许久,直到腰腹酸痛才抬眼,却发现周暮春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姜姒语塞:“何故……如此看吾?”
“王姬如此废寝忘食,堪比朝中将相。”
她一介女子不过看了两本书,哪敢与将相可比,脸色涨得通红:“莫要取笑吾。”
“奴才失言,只是……”周暮春端上一盏热茶和点心,“王姬该歇歇眼。”
听他这么说,姜姒才感觉眼睛酸涩难耐,手心在暖炉上暖了会,贴在眼皮上方,重复几遍,酸涩尽消。
如月被孙媪打了一顿,匆忙之际,姜姒只塞她手中一副金疮药,也不知现下如何。
想到如月,她心中略感焦急。
周暮春是齐天子的人,若是他知晓此事因果,怕送仪队伍大多数人都会没了性命,故此,她忍到了现在。
“王姬可有心事?”
姜姒面上露出微笑:“周内官伺候许久,不如下去休憩片刻再来服侍?”
周暮春迟疑片刻,道了声:“……诺。”
待他走后,姜姒等了片刻才折身去隔壁。
房内只有一个如月。
她面色苍白的趴在地上,零落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见姜姒进来,费力的抬起头:“王姬……恕奴婢无礼,不能起身行礼。”
“不必如此。”
姜姒匆忙去探她的额头,滚烫如火,可她手中除了金疮药再无其他,不禁焦灼道:“这可如何是好。”
如月虚弱道:“王姬莫慌,奴婢忍一忍便过去了。”
被鞭子打后,体内便会出现淤血,如今如月又发热,怕情况更加严峻,再耽误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不可。”姜姒将被褥盖在她的身上:“趴好,吾不能带你出去医治,只能请任将军买药回来。”
如月双眼含泪,口中喃喃道:“多谢王姬……”
姜姒手轻搭在她的手背,柔声细语:“莫怕,你是因吾而伤,吾必定医好你。”
待她离去,从床帷后走出一人。
原本趴在床上的如月立即下床叩首:“王上。”
“吃了它。”
如月不疑有他,直接咽了下去。
“姒姒对你毫无戒心,自不可暴露身份,否则……”
“奴不敢。”
“明日便去近身服侍。”
“诺,只是……”如月踌躇片刻,便道:“孙媪行事太过嚣张……”
“聒噪。她今日已去了半条命,待行至半路找个理由处置便是。”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