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如,为父也是为你着想,画喜神这事怎的说都是天大的忌讳,若被京中人晓得,你日后该如何自处?”
容岸语气和缓,甚至唤了她乳名。
这是自她母亲去世后,头一回如此唤她。
容消酒从商凭玉身后走出来,扬着脸不卑不怯:“女儿明白,女儿既做了自己的主,便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容岸闻言,胸腔止不住起伏,压抑着怒气,咬牙道:“好,为父是管不住你了,你走!”
容消酒心中冷笑,他何时管过她?
儿时该管的时候不管。临到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打算,倒又开始管起来了。
容消酒站在原地,面色微凛:“女儿会走,不过女儿说过要让柳七蝶和容汀芸为有灵守灵送葬这事,还需有个答复。”
容岸脸上登时耷拉下来,阴沉沉的眼睛微微眯起:“今日你人也打了,喜神也画了,是否该宽和些,饶了你的母亲和妹妹。”
容消酒眸光似披了层霜,冷瞧他一眼:“若非母亲带人将我绑去寿州,有灵也不会遭问责。”
“如此便罢,她竟为遮掩自己的罪行,用刑逼迫有灵诬陷于我。有灵不从,却还是被迫签字画押,诸般作为还不够她守灵赔罪的?”
“我甚至都怕她脏了有灵的灵堂。”
“你!”容岸听见最后一句,业火腾地被点起,“你是铁了心要让她们颜面扫地,你可知她们是国公府的大娘子和二姑娘,被人晓得,这是多大的羞辱。”
容消酒冷笑:“她们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辱,反倒为赎罪感到羞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容岸眼见急红了眼,抬手欲打在她面上。
商凭玉见状,将她拉入怀里。
“岳父大人再好生考虑考虑,一个时辰后小婿亲自过来求个答复。”
商凭玉字句铿锵,语气中暗暗带着威压。
“不必了,我与芸儿便是死也不会为一个女使守灵。”柳七蝶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台阶上。
她含着脸不疾不徐走将过来,视线紧紧落在容消酒身上:“说吧,如何才能不守灵送葬。”
容消酒迎眸与她对视,两人眼神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在等对方败下阵来,瞥开视线。
“这般舍不得脸面,那便请大娘子离京,再不要回来。”
容岸蹙眉:“你这是做甚,这是你母亲,你竟要将她赶出京。”
“我母亲早在五年前战死沙场,父亲应该清楚。”说着,她又冷笑一声,“这不比死要舒服的多。大娘子再见不着我,我也再见不着大娘子,都清静。”
柳七蝶眉头紧锁:“容消酒,你可真敢,带自家郎君闯娘家府邸就算了,还要将我这当家主母给赶出去。”
容消酒鼓足一个架势,便要与之争辩。
还未开口跟前人揽住她腰身。
“我家娘子给了选择,就看岳母大人如何取舍,再耗下去怕是都要到燕食了,我夫妇便先行告退。”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拉着容消酒便走。
待走出府门,他接过容消酒手中包袱,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姐姐今日头回进去的时候,可有受些皮肉之苦?”
容消酒抬眸,便见他山眉轻蹙,那沉静无波的眼眸,泛着隐隐的担忧。
容消酒面上摇着头,心里却越瞧他越觉得不对劲。
就算是听了老太太的话要对她好,也没必要那般深情的凝视她。
不晓得的怕是会以为这人倾慕她至深。
“你……”
她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问,生生将这话头咽下。
正此时,自巷尾驱来一辆马车,那车上高悬着“商”字灯笼,正是商惟怀专用的马车。
马车在他二人跟前停住,车内人撩开帘子,露出一张肃穆端方的脸。
“公宜这是有了娘子便不去上值了?”
商凭玉浅浅颔首,脸色相较与在容府要宽和不少:“大哥何以在此?我记得沧州水患,已让朝中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大哥怎还有空回府。”
“回来拿公文。”说罢,他锐利的眸子定在容消酒身上:“公宜与容家妹妹瞧着倒是感情越发好了。”
商惟怀年岁上比容消酒大五岁,一向沉稳平和,见着她时,总是端着温润的笑。
比起商凭玉这个娇弱又清冷的弟弟,那时的容消酒更乐意与商惟怀交集。
自她入了乖崖庵后,便再没与商惟怀见过,本就浅淡的感情,自然也随着时间消散殆尽了。
容消酒抄手作礼,维持着弟妹与兄长之间该有的客套。
商惟怀颔首回礼,撩着门帘的手不着痕迹地攥紧。
“容家妹妹无需这般客套,毕竟你我儿时便相熟,怕是要比公宜还熟几分。”
言语时,他略苍白的唇上噙着淡淡的笑。
商凭玉眉梢一扬:“大哥知我记不得往事,还与我这娘子叙旧,怕不是有意欺负了我去。”
商惟怀身子微前倾,眸中带着试探:“怎倒吃起味儿来,你与容家妹妹也不过见过两三面,这成了亲后,反倒亲热不少。”
“哪里的话,不过都是按照祖母吩咐办事。祖母特意交代要好好对这大姑娘,据说还有监工,这万一稍有个冷落,传去祖母耳朵里头,遭殃的是我。”
商凭玉说得随意,言语时与容消酒拉开距离,没再朝她瞧一眼。
商惟怀悉数看在眼里,笑着启唇:“大哥还有公务在身,便先行离去。”
在两人颔首后,他撩下门帘,手指细细摸索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菩提念珠,唇边噙着的笑登时隐没。
车内除他之外,还坐着伴当李阑。
“主子可是觉察到什么?”
商惟怀阖上眸,后背倚着车身,沉沉道:“你说,公宜会否就没有失忆?”
李阑那张黢黑面上,显出几分诧异:“您何以这般猜测?”
“就是瞧着他看容家大姑娘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这位二弟从前是最喜欢容大姑娘的,喜欢到自卑,不敢明目张胆地表达自己的心意,甚至只敢躲在墙根躲在树后偷偷地瞧。
可自这二弟失忆回京后,便一直对其表现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如今才成婚第一日,露出那般情深缱绻的眼神,不免有些反常。
“那主子您打算如何做?”
商惟怀睁眼,揉了揉眉心:“查查今日他二人去容府做了何事。”
李阑毫不犹豫,利落地道了声“是”。
临了,商惟怀身子一顿,又道:“该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公宜。”
李阑最是洞悉自家主子的所思所想,随之附和:“主子是想从容大姑娘身上着手?”
商惟怀抬眸朝他看去,唇角微弯:“聪明。”
容消酒回了晋园,刚入寝间,便瞧见一不速之客。
“弟妹回来啦。”
上官棠挺直着腰杆,端坐在香案旁侧的兀子上,朝着门边的容消酒招了招手。
商凭玉率先搭话:“嫂嫂怎往晋园来了。”
上官棠挑眉睐他一眼:“公宜竟也在,怎的今日不去上值?”
商凭玉轻笑:“不愧是夫妻俩,我大哥方将也这般问我。”
上官棠眉梢微蹙:“他才走?磨蹭什么,整日慢悠悠的,哪有一朝宰相的利落样子。”
商凭玉不答话,转回话锋问她:“嫂嫂来此作甚?”
“自不是来找你的。”她说着,瞧向去放包袱的容消酒,“弟妹,嫂嫂今日来是要带你去见识见识世面。”
容消酒哪有心情,正要推诿,这人起身凑上前,捉住她的手。
“明日便是官家举办的折桂宴,这头一个要考究的便是对于字画的了解。”
“我知弟妹对此一窍不通,特地带你去见识一番。”
话音刚落,便拉着容消酒朝外走。
商凭玉眉峰一凛,迈着长腿阔步上前:“嫂嫂实在热络,可我家娘子今日有些劳累,便不与您同去了。”
容消酒随之附和:“是,我这头有些疼,便不去了。多谢嫂嫂好意。”
说罢,她抬手扶向额角,装的一脸柔弱。
上官棠口舌毒辣,脾气锋利,却不是听不出她在找借口拒绝。
当即甩开她手,一脸失望:“我说你们一家子就不能有一个附庸风雅的人物?”
“这折桂宴是官家为霜桐居士特意设的赏画宴,多少人为了攀附皇权,花重金下功夫去仿霜桐居士的画作,也就只有你不单不上心,还频频推辞。不懂学便是了,到了宴上若还像现在这般,丢脸的可不是我——”
话没说完,容消酒捂着头开始哀嚎。
“姐姐,可是头风又发作了。”商凭玉上前,将她捞进怀里,配合演戏。
上官棠吓得说话的声音都打着颤:“这…这…还真有病啊。”
她呵呵干笑两声:“那我明日再来,弟妹你好生歇息。”
上官棠几乎是落荒而逃,容消酒捂着额角的手挡住眼睛,实则视线一路追随着上官棠的背影。
只等她消失在门外,容消酒才放下手,松一口气。
她转脸,才意识到此时的她与商凭玉靠得极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
她忙要脱身,却被人桎梏在怀里。
跟前的人将她紧紧拥住,下巴抵在她肩膀,在她耳畔轻轻呢喃:“姐姐,今日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