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家吵架的时候,方照清曾经放言说,方家空房间多,不缺方巧妹一个住所。
此言不假,方家祖上也曾经阔过,不过儿孙一代不如一代,终究是败落了。
特别是方照清他们的父亲,更是一身纨绔作风,好吃懒做惯了。
老婆在世的时候,还能帮着操持,老婆一死,家业便以秋风扫落叶的姿态迅速被清空,只剩下这个两层的小楼。
父母留下来的遗产,本该姐弟几人平分。可是几个姐妹受旧思想的束缚,十分有默契地没跟方绍宗抢继承权。
所以眼下小楼就方绍宗一个人住。
翟文听得冷笑不止,不是说兄弟是娘家的靠山吗?怎么这小楼六七个房间空着,竟没有方巧妹的一个避风所。
方照清显然也没料到方绍宗是这个态度,当即脸色一变:“阿宗,眼下细妹被罗家人欺负,你就干看着?”
“六家姐,你别把我说得那么无情,我都是为了细妹好。她现在孩子都两个了,这时候闹什么离婚?”方绍宗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有些重。
他本来晒得就黑,此时垮着脸,更是显得脸色黑青,看着隐隐有些方父在世时的模样。
方良娣虽然是大家姐,可在她心里,兄弟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见兄弟拿出这个派头,她当即见好就收:
“也是,那牙齿同舌头还要互相咬着呢。谁嫁人不是这么过日子的,罗家不缺她吃,不缺她穿,哪里就过不下去了。”
方照清见姊妹们是这个态度,适才被罗家人激起来的一口气,陡然便泄掉了。
她是可以从牙缝里挤出一口粮食来,养活方巧妹母女。可若是方绍宗不肯接纳,叫她又能上哪里去给这母女三人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呢?
方照清有些丧气,蓦然间,生出了一种背后无靠的感觉。一念及此,她又是暗中一哂,她们自始至终,又何曾有过依靠?能依靠的,无非是自己立起来而已。
沉默间,方良娣已经手脚麻利地将一桌子菜摆好了,她拿着自己的筷子坐下来:“哎,就盼着细妹这一胎一举得男,扬眉吐气一番。”
翟文的目光不由跟着落在了方巧妹那隆起的肚子上,眸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她知道,小姨婆肚子里面这个,依旧是个闺女。
别说这一个了,下一个,下下个,下下下个……都会是闺女。小姨婆这辈子就没能生出个儿子来。
听见方良娣生儿子包治婚姻不幸的言论,方照清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并没有直接反驳,只是随手给方巧妹夹了一筷子梅菜扣肉。
“既然不离婚,问题总要解决。我看呐,与其你天天在罗家受气,还不如你同罗老二早点分家,搬出来单过。”方照清只能退而求其次。
“哪有人家里长辈还在,就撺掇着两兄弟分家的。传出去叫亲戚朋友笑话。”方绍宗当即反驳。
“家里……我也说不上话,分家不分家的,我说了也不算。”方巧妹无声地叹了口气,似乎早已认命。
她轻轻摇了摇头,夹起碗里的梅菜扣肉,把肥的那部分专门剔下来,喂进冬冬女的嘴里。这孩子没长两颗牙,瘦的也咬不动,吃这个刚好。
方照清心中一叹,她知道以方巧妹的性格,怕是提都不敢提的,只好又问:“你挣的钱,还有大队上发给你的粮票,你都自己收着吗?”
方巧妹再度摇了摇头:“家里的钱都是家公收着。家公说,既然没有分家,就没有小辈拿着钱和粮票的道理。”
“怎么这么糊涂,你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呀!”方照清干着急,“多多少少也给自己留一点。将来有个什么事情,你去求你家公,难道他还能吐出来,还给你?”
方良娣一听就来了精神:“就是,就是,咱们女人家还是得留点私房钱傍身的。男人再好,那也没有钱靠得住!”
方绍宗清了清嗓子:“你们这不是瞎搅和吗?细妹如果是因为藏私房钱,导致了夫妻关系不睦,你们管吗?”
“别让男人知道不就行了嘛,”方良娣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回头一见自家兄弟表情不悦,当即讪讪改口,“这个嘛,咱们私底下也就是随便说说,具体藏不藏私房钱,你自己定。”
方巧妹只是乖巧地点头,也不说话。
方良娣说完,自己吃了两口菜,一抬头,正见方良娣并不顾自己吃饭,只是从一桌子菜里挑选耙和软糯的来喂孩子。再看她自己,明明是一个孕妇,却瘦得两颊突起。
方良娣一见自家细妹这个模样,心里就一扯一扯地疼。
她是方家最大的姐姐,方巧妹是方家最小的妹妹,两人差着二十二岁。方良娣的大儿子甚至都比方巧妹大。
当年方母去世的时候,方巧妹才七岁,方良娣也没少照顾这个细妹,两人说是姐妹情,其实真剖析起来,恐怕更像是母女情。
方良娣一时心如刀绞,一句话不经大脑便已经脱口而出:
“要实在缺钱了,大家姐这里有,反正是大家姐的私房钱,你姐夫不知道的。”这大概也是她唯一能为这个细妹做的事情了。
方巧妹闻言,手中筷子一顿,不及抬头,眼眶便已经红了。
方良娣见不得这个,她“啪”一下,把自己的筷子放下,伸手去抱冬冬女:“你看你,喂个孩子也不会,冬冬女给我,我来喂,你先吃饭。”
那边大人们说着他们听不懂的闲话,这边张越同张茂差点把头都埋进了碗里。
没办法,今天的伙食实在是太好了。跟他们平时吃的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方绍宗在地质局虽然资历尚浅,可大小也是个大学毕业生,待遇是相当不错的。加上他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野外工作,伙食另算。一年下来,也攒了不少粮票、肉票。
过年期间,他也不吝啬,大手一挥,给一众姐妹子侄准备了丰盛的菜和肉。
方良娣更是一大早就过来,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上午,操持出了一桌好菜。
一桌人都在享受美味,唯独翟文亲眼目睹了一场悲凉人生的荒诞剧,多少有些食不甘味。
方良娣从小就是大家姐,习惯了照顾家里人,一边喂着怀里的冬冬女,一双眼睛还不忘关注着桌上的每一个人。
翟文的食不下咽,正落在她的眼里。
她笑着逗翟文说:“阿文呀,你不是还在等人喂你吧?你阿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带弟弟了。你看你是不是也来帮大姨妈喂冬冬女呀?”
翟文咬着筷子,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大姨妈,我听说过阿姐带细佬妹的,有没有阿哥带细佬妹的呀?”
方良娣一听,乐了:
“哪里想的孩子话,男孩子哪里会照顾人的。他自己不叫人照顾便不错了。你看你舅父这么大了,也不会照顾自己,时不时的,大姨都要回娘家,给他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衣服什么的。你现在还小,大一点也要学着做家务的。”
“可是我没有细佬呀。”翟文歪着头,继续装傻。
方良娣大抵是觉得,翟文瞪着圆圆眼睛的模样十分可爱,跟她说话不由夹起了嗓子:
“没有细佬,总有阿哥呀。你阿哥是你们张家唯一的男丁,就跟你舅父是我们方家唯一的男丁一样。男丁才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做姊妹的,要学会照顾兄弟。”
这话算是说到了方绍宗的心坎里,他点点头:“没错,你们两姐妹好好帮着你们阿妈,把家务操持好,让阿茂专心读书,阿茂天资聪颖,能读出来,将来光宗耀祖,你们脸上也有光。”
翟文心中一凛,脸色骤变——
张越一辈子封为圭臬的,就是这句话!
翟文近乎惶恐地转头,看向左手边的张越,只见她神色懵懂,显然根本没明白舅父这句话的意思。
可张越虽然听不懂,只要说这话的人在她面前够权威,只要她听到的次数够多,也不妨碍这句话被写入她的灵魂深处。
翟文看着张越的小脑袋轻轻点着,似乎在表示对长辈的顺从,心中不由大急。
“可是我和阿姐也能读书,读出来,也可以光宗耀祖呀!”翟文大大声反驳,她的声音比谁都大,只希望能压过方绍宗那句话在张越心中的分量。
“嘁,”方绍宗一声嗤笑,根本没把一桌的女性放在眼里,“女仔家家(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就好像你两个姨妈一样,认识两个字就差不多了。反正将来结婚了,也是别人家的人了。书读多了,反而心都野了。”
方良娣也点头附和:
“女仔最重要的,还是要学会照顾家里人,小时候帮阿爸阿妈分忧,结婚后,也能伺候好老爷奶奶(公公婆婆)。”
翟文不肯服软,想要把道理跟众人掰扯清楚:“家人之间的照顾难道不是互相的吗?为什么阿茂不能多做一点家务?难道男仔就不用学照顾家人了?”
“你一个女仔,有什么资格跟阿茂比?”方绍宗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个小外甥女,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方照清根本不想参与这场现场版规训,正悠然吃她的饭,刚吃进去一口烧猪肉,这猪肉有点柴,她有些咬不动,正细细咀嚼,听到这里,心里一个激灵,意识到要遭,想要开口阻止,可惜腾不开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