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改命

“这就要感谢我妈妈了,”方照清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床板,眸光放空,“那时候我绝食抗议,我阿妈心疼我,帮我说话,最后我便同我阿爸打了个赌。”

“什么赌?”翟文好奇了。

方照清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就真的只是在讲一个故事而已:

“原本我们家门口就有一家女子中学,因为打仗的缘故,搬去了外地。正好,那一年抗战结束,那家学校又搬了回来。学校在校门口贴了公告招生,那里头说,如果入学考试能考到头十名,就可以免学费。

我阿爸跟我打赌,说如果我能考到头十名,就允许我读到中学毕业。”

“那阿妈考到了?”

“当然,我是第一名。”方照清的面上,迅速地略过一抹骄傲,可是不待翟文看清,便已经消失无踪了。

当年小小的方照清为了考进家门口的女中,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尝试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做到了。

翟文关切地问道:“那之后,阿公没有食言吧?”

方照清短暂地笑了一下:“那倒没有,只是家里要求我带着细佬去上课,那时候细佬才一岁多。”

“什么?!哪有人带着孩子去上课的,”翟文震惊了,这不摆明了就是耍无赖吗,“那……你带了吗?”

“带了……只能带,毕竟当时阿爸阿妈忙于生计,细佬的确无人照料。若是我不肯带,自然也别想上学,”方照清说着,伸手拉了拉灯绳,将昏暗的电灯关了,“好在阿宗也乖,从来不在课堂上捣乱,我拿一张纸,一支笔给他,他自己就能玩儿很久了。”

宿舍内,立刻便是乌漆嘛黑一片,只有钨丝还残余了一点微弱的亮光。

“阿公本身就不乐意你读书,难怪中学毕业便不肯让你考大学了。”翟文的声音有些低落。

方照清瞥了翟文一眼,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一个虚虚的轮廓。

翟文今天的表现,实在太不像一个小孩子了。

然而方照清却并没有生疑,她只是觉得这个女儿像自己,早慧。这是他们方家的遗传,她当年就早慧,她弟弟阿宗也早慧,儿子阿茂更是聪明。

只可惜阿越不像自己,倒像张逐安。长得一副好模样,却一肚子草包。

“那后来呢?你没有跟阿公再争取过吗?”翟文忍不住追问。

“没有用了。家里的姊妹到了十六七都出嫁了,就我,忙着读书,拖到了十九。我阿爸要我嫁出去。我自然不愿意。可我阿爸说,他养我十九年,我一点活儿都没帮家里干,他不肯再浪费一颗粮食给我。若是我不肯嫁,那就滚出家门。”

方照清的声音里没有怨怼,却似乎藏着一种说不分明的情绪。

翟文听出方照清的语气有些不对,她关切地爬坐起来,想要查看方照清的神色。

只可惜光线太暗,她最终什么也没能看到。

“那你怎么办?阿婆帮你说话吗?”

“我阿妈那时候已经不在了,她这辈子给我阿爸生了十二个孩子……十二个啊……她的身体早就被掏空了。才四十七,人就没了。”提起母亲,方照清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几如呢喃。

翟文听出了方照清声音里的难过,她俯下身,努力地用两只小手抱住方照清,想要以此安慰对方。

方照清心中一暖,也伸手揽住了翟文,用手掌轻轻地拍着翟文的背——那是她极少有的,流露出一个母亲的温柔。

“那可怎么办?”翟文忧心忡忡,仿佛面临难题的是她自己,“那你答应嫁吗?”

“自然不答应,我当时趁着阿爸不在,收拾了几件衣服,便离开了家。”方照清的声音透着一股坚毅。

“但是你能去哪里呢?”翟文简直觉得无法想象,一个年轻的女孩,身无分文,她能去哪里呀?

“那时候我走投无路,幸好组织上收留了我。还给我安排了工作,让我来农中教书。”

方照清说到这里,唇角总算是有了一丝笑意。

翟文暗忖:“五十年代初,正是文盲遍地走的时候。方照清作为高中毕业生,的确算是教师行业的稀缺人才,也难怪她这么容易就得到了一份教师的工作。”

方照清继续说:“我当时还跟组织说,我不能一直教书,等我攒够了学费,我是要去考大学的。组织上也答应了我。只是说,现在缺人手,等着有了替代的人手,一定放我去考大学。”

“那后来为什么一教就是十多年呢?难道这么多年,都没有等来替代的人吗?”翟文不解。

方照清叹了口气:“替代的人早就来了,可惜那时候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了就不能考大学了?”翟文怎么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这样的规定,难道是五十年代的规定?

方照清笑了一下,笑容中却掺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怅然:

“结婚了当然可以考大学,只是结婚后,生活的重心便不一样了。我有了你阿姐,有了你阿哥。工作、生活都忙得不可开交,课本上的知识,早就忘得精光了。我也实在没有功夫去复习。等到你阿哥稍微大一点后,我也想过抽点时间去看看书,谁料又有了你。”

翟文心里明镜似的:果然,老三张文就是一个意外,她的出生,根本没有得到父母的期待。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只是让家里本就艰难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而已。

难怪阿婆同阿公对老三的态度都是那么的不在意。

翟文心中长叹一声:可阿婆,明明你自己也曾经历重男轻女的苦痛,也曾承受家长不称职带来的恶果,为何又要让这一切在自己女儿身上重演呢?

方照清并不知道翟文在想什么,继续说:“再后来,连高考都取消了,就更没考大学的想法了。”

那之后,她的一切梦想,一切抱负,全都被一段高开低走的婚姻,逐渐吞噬。在所有人的眼里,她不再是她自己,不再是方照清,而是某个人的老婆,是孩子们的妈,还是……不称职的那种。

她所有的痛苦,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生育损伤带来的,都不足为外人道。也许对她来说,借着上课的间隙,抄一抄自己喜欢的史料,便已经是最愉快的事情了。

黑暗中,方照清稍微回神,便发现怀里的翟文呼吸已经平稳下来,看来是睡着了。她给翟文掖了掖被子,也合上了双眼。

接下来的数日,日子平平无奇,只是到了周五下班后,回到宿舍的并不是方照清一个人,她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阿爸?你怎么来了?”翟文诧异地看着方照清身后,腆着脸赔笑的张逐安。

“阿爸来接你们俩回家,快点收拾收拾,顺风车还在外面等着呢。”张逐安一见幺女,立刻给她使眼色。

翟文巴不得立刻回去,一骨碌从床上滑下来,就要去收拾自己的衣物。

方照清脸色黑沉:“阿文别理他,我几时说要回家了?”

张逐安清了清嗓子:“阿文呐,你先出去跟校门口的司机叔叔说一声,就说我们马上出来。”

“好。”翟文也不等方照清反应,立刻便往门外冲去。

等出了门,她才放慢了脚步,隐隐约约听见门内出来张逐安的声音:“老婆,之前是我不对……”

翟文迈着小短腿,走出了校门,果然见到一辆空货车停在校门口。

一个皮肤黝黑的司机坐在司机座,把两条腿随意地架在了方向盘上,显然是正等得有点百无聊赖。

翟文蹭蹭蹭地奔过去,扬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说:“司机阿叔,我阿爸阿妈很快就出来。”

“嘿,小阿文。连我都不认识了?叫什么司机阿叔。”

翟文认真地看了一下对方,只见那人长得极为瘦削,眉间一个川字纹,极为醒目。就算是目前一副笑模样,也盖不住他那有些阴沉的气质,看起来多少有些孤僻怪异。

这模样要是加上几条皱纹,再加一头白发……

翟文脱口而出:“何阿伯!”

这司机正是隔壁田兰香阿婶的丈夫,何孝勤。

“乖,”何孝勤把腿收回来,蹦下了车,“怎么样,无胆张哄好他老婆没?”

“无胆张?”翟文一愣,她阿公还有这个外号?

何孝勤一见翟文这傻愣愣的模样,“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不知道吗?场里的人,个个都知道你阿爸这个花名。在外面对谁都怂,只有对着老婆孩子才硬气。不过我也佩服他,能屈能伸。作威作福又得(也行),做低服小又得。”

翟文嘟着小嘴,不满地看向面前这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何阿伯,你说我阿爸坏话。”

何孝勤一愣,没想到这孩子能听得懂,他蹲下来,摸了摸翟文的脑袋:“我哪里是说他坏话了,我是在夸他,你阿爸是场里有名的热心肠,特别乐于助人。”

无胆张并没有辜负何孝勤的信任,也不知他怎么做低服小的,很快就哄得方照清肯跟他回家了。

“那不是来了?”何孝勤朝着翟文身后噜噜嘴。

翟文回头一看,只见方照清昂首阔步走在前面,张逐安背着一大包衣物,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张逐安大抵是真心改过,知道要疼媳妇、疼孩子了。

晚上他们回去,张逐安亲自下厨,给全家做了晚餐。

刚一上桌,几个孩子不由瞪大了眼睛。只见桌子中央,放着老大一盆牛肉煲。

“有肉诶!”翟文欢呼一声。

“当然有肉,”张逐安一脸讨好地,将筷子递到方照清的手上,“给你们阿妈接风洗尘,当然要吃点好的。”

不同于三个孩子的震惊,方照清却是心中了然,她接过筷子:“牛房又生小牛了?”

“可不是嘛,今天上午生的,我亲自盯着接生的。”张逐安答应一声,挨着方照清坐了下来。

“刚生就杀了吃了?”翟文目瞪口呆,“这会不会不大好?”

张越失笑:“当然不是,这不是小牛的肉。”

“那是什么肉?”翟文疑惑了。

“吃你们的,话这么多。”张逐安拿筷子敲了下翟文的头。

翟文挨了这一筷子,不敢再问,只好埋头苦吃。天知道,她有多想念这一口肉味。她“咵吃咵吃”地,给自己家塞了个半饱,这才有功夫抬头休息一下。

这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她的小脸便不由垮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