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照清要同张逐安离婚,自然要分割物品。
然而张家简直可以用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来形容,家里就只有几张破破烂烂的木制家具,没什么好分的。
至于这套平房,是养殖场分给张逐安的,方照清也分不走。
唯一值得一分的,只有三个仔女。
张越同张茂要在附近的小学校上学,自然不能跟着方照清去几十里外的乡下住。于是,老大跟老二便留下来跟张逐安,只有翟文顺理成章地被分给了方照清。
没人会在乎一个三岁小孩的意愿。就算翟文大哭大闹,也只会被胖揍一顿,强行塞到车上。
万般无奈之下,翟文只能含着泪,同张越依依不舍地作别。
送她们走的,是一辆小货车,前面已经坐满了人。
至于后面的敞篷车斗,有三分之二的面积放着一个木制的凹槽,上面用塑料布兜着水,里面都是鲜活的鱼。好歹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面积,能让方照清同翟文勉强挤一挤。
翟文并不肯坐到方照清的怀里,而是自己紧张兮兮地扒着车斗上的铁护栏。
也不怪她会紧张,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交通部门曾经开足马力,宣传车斗上载人有多危险,多少人因为急刹车从上面滚下来,运气不好的,不光摔个一脸血,说不定还会被后面的车碾压。
那些鲜血淋漓的宣传照,可以说是翟文的童年阴影。
在她来的那个时代,电子眼全覆盖,人们的安全意识也提升了,基本上已经杜绝了货车车斗载人的情况。
可在这个年代,根本没人在意安全的问题。翟文就是提出来,也没大人会把她的话当回事。她也只能自己小心。
随着货车的颠簸,时不时总有水被泼出来。
好在方照清早已有了经验,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张塑料布,遮在前面,好歹没让水淋着她们。不过饶是如此,整个乘车体验也是极度糟糕的。那个时候的货车,不比后来的私人汽车,那是半点防震效果都没有的。
等到下车的时候,翟文不光是腿麻了,她甚至都感觉不到屁股的存在了。
最后还是方照清把她抱下车来的。
翟文原地活动着自己的脚,一抬头,却发现方照清裤子上有些可疑的水渍:“阿妈,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方照清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裤子:“被鱼缸里浪出来的水打湿的,没关系,阿妈宿舍有干净裤子,晚点回宿舍换。”
如果说养殖场是在省城的郊区,农中便彻彻底底是在乡下了。左右也没有什么托儿所,能寄放小孩。
白天方照清去上课,便把翟文锁在宿舍内,只丢给她几本手掌大的连环画书让她看,说等下班回来,要考她看懂了多少。
那连环画无非是《白毛女》、《赤壁之战》一类,对翟文来说,没有什么新鲜感的老故事。
翟文三两下翻完了几本书,便开始无聊地在宿舍里面转圈圈。
宿舍其实很小,不过摆了一张双层的单人床,一张书桌,外加一个木衣柜,便再放不下多的东西了。翟文将每一个物件都研究了一个遍,实在是没别的可以玩儿了。
“好闷啊,”翟文躺在床上,把系统揪出来玩儿,“陪我聊两块钱的天儿呗。”
【抱歉宿主,本系统并未配置闲聊功能。】
看来系统并不善解人意。
翟文并不气馁,她翻个身,开始主动找话题:“我现在没在张家了,你们之前想知道的问题,我没办法帮你们找寻答案。不过我现在同我阿婆在一起,你们有没有关于我阿婆的问题,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们打听呀。”
系统并没有立刻回答翟文的问题,而是沉默了良久,久到翟文差点睡过去。机械音这才姗姗来迟地响起:
【抱歉久等,就这个问题,我们向上面请示了一下,得到的回复是,的确有一些问题,需要您帮忙弄清楚。】
翟文一下子来了精神:“来来来,尽管问来。我要是弄不清楚,我就不叫翟文。”
系统一板一眼地纠正翟文:【根据您现在的社会身份,您的确不叫翟文。您现在叫张文。】
“谢谢提醒,”翟文嘴角抽搐了一下,着实被这冷笑话冷着了,“你要不说,我差点就忘了。”
【是这样的,】系统并不多废话,【根据课题组的要求,我们需要尽可能地了解方照清这个人。诸如,她的为人、她的愿望、甚至她肯为自己的愿望、做到哪一步。】
翟文越听越是奇怪,系统问的这些问题,看起来目的性极强,就好像是要深入探讨什么东西,不像是仅仅想要补全时间线这么简单。
“你们课题组,想知道这个干什么?我阿婆现在充其量就是个退休老太太,能有什么影响力?”翟文问道,“还有课题组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不只一个研发团队吗?”
脑中的回应,是硬邦邦的十个字:【抱歉,实验机密,无可奉告。】
“不说就不说,”翟文耸了耸肩,“那解答了这个问题,能还清我的欠债吗?”
【您放心,课题组给到这个题目的标的是5000蚊,足够您偿还欠款。】
“那就先谢谢了。”翟文想着,从床上滑下来,往板凳上爬。
她虽然不再追问系统,但是心中的疑问却加深了——
按照系统的说法,自己来到这个时间线,是因为自己的主观意愿。
既如此,这个系统为什么想要知道关于张逐安同方照清的事情?甚至还愿意提供报酬,来让自己探究这些。
这完全说不通。
看来这系统的目的,并不是它嘴上说的这么简单。
不过翟文也知道,她直接问,人家必然不会说。当下她能做的,就是按照系统的指使,去探查关于方照清的一切。
翟文吭哧吭哧地爬到了板凳上,终于能看到桌面了。
只见书桌的一侧,放着一沓足有巴掌厚的本子。大抵是方照清备课用的本子吧。
翟文想着,便伸手随便抽了本出来。
只见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硬朗有力的大字:南越国史料撷录二
翻开内页,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小字。写的还都是文言文。
翟文读书的时候语文就不好,她抱着本子,费力地看了半天,这才勉强看出来,这本子里摘抄的是各种史料。
翟文丢下这一本,再去翻了翻剩下的几本,发现《南越国史料撷录》从一到六都有,每一本都写满了,唯有第七本只写了十来页。
那个年代物资短缺,想买本书,是真不容易,所以人们习惯遇到喜欢的书,便手抄一份,也是常事。
翟文正在看着,门口忽然传来响动,她不及将本子归位,门外便进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充满了书卷气的中年女性,不同于方照清干脆利落的短发,来人留着长长的头发,只用一根发绳简单地盘在后脑。
“牟阿姨。”翟文一眼认出来,那是跟方照清同宿舍的另一位老师。
“是阿文呀,你阿妈去上课了?”牟宁走进来,轻轻地揉了揉翟文的脑袋,一眼见到了翟文手中的本子,“咦,你在看你阿妈的笔记吗?能看得懂吗?”
翟文只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假装文盲:“看不懂,这些都是农中要学的东西吗?”
牟宁笑弯了眼睛:“这哪里是农中要学的东西,咱们学校说是中学,其实主要工作还是扫盲为主。你阿妈来这里教书,多少是有些屈才了。”
一开始,方照清带着孩子来宿舍住,牟宁是有些不满的。她家里那个小侄儿就同翟文差不多大,整日在家上蹿下跳,别提多吵了。牟宁就是受不了家里的小祖宗,这才躲到宿舍来住的。
这要是宿舍里也养个小祖宗,叫她能再向哪里躲去?
可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她发现,这个细蚊女特别懂事听话,在宿舍里从来不闹腾。说话办事更是不像个三岁的孩子,反而处处模仿大人的老成模样,倒比自己家的熊孩子可爱不少。
翟文耳朵一动,意识到这话里藏着故事,立刻转过身,扒着板凳背,眼巴巴地问道:“为啥我阿妈来这里是屈才呀?”
“你还不知道吧?你阿妈当年差点就能上大学。”
“上大学!”翟文瞪大了眼睛。这个她还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这个时代国家甚至还在进行扫盲工作,能上大学的都是凤毛麟角,高中、中专这些,基本上就算最高学历了。
像她田阿婶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简直不要太多。
翟文生就一对大眼睛,此时瞪圆了眼,更显得童稚可爱。
牟宁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是呀,要不是来这里教书,你阿妈早就去读大学了。”
“那我阿妈为什么不去读大学,要来这里教书呀?”翟文完全不能理解,要是有机会读大学,谁会放弃呢?
“咁喺(当然是)为人民服务呀。对了,跟你阿妈说一声,我今晚要回家,让她不用等门了。”牟宁再度揉了揉翟文的脑袋,便拿着自己的教案离开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翟文一天,直到夜里入睡前,翟文同方照清一同躺在狭窄的宿舍单人床上,终于有机会问出了口:“阿妈,为什么你要来这里教书,而不是去上大学呀?”
方照清没想到翟文会问这个问题,她愣了一下,拢了拢怀里的孩子:“那时候我的确是想要去考大学的,只是家里不让。”
“为啥不让?”翟文‘噌’地坐了起来。
“能为啥,那时候讲究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若不是刚好有家叫四德的女校不收学费,我也没有机会念书。”
“那你一直在那家女校读到中学毕业?”
方照清失笑:“哪有这样的好事,我小学还没毕业,学校就关门了。我阿爸见我已经能认识字,会算账,就叫我别念了,回家照顾细佬妹。”方照清的表情中带着一丝嘲讽。
翟文嘟着小嘴:“阿公坏!阿公重男轻女。”
方照清见翟文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孩子,到底哪里学来的这个词。”
“本来就是!”
“那时候,重男轻女是天经地义的,我们哪敢指摘父母。”方照清又叹了一声,她根本不敢想象,如果当年自己指着她阿爸,说他重男轻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大概,会被打断腿,然后立刻把自己嫁出去吧。
“那后来,阿妈又怎么能继续读书呢?”翟文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