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是在被送往医院的救护车上醒过来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却似乎有无数个万花筒正在变化万千,搅得她一阵一阵的头晕。
“阿越,醒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方照清披头散发地坐在张越身边,怀里还抱着昏睡过去的翟文,见大女儿睁开眼,方照清伸出一只手,用力抚摸着张越的头脸。
张越半张脸上都有血迹,此时早已干涸,任方照清如何搓抹,都无法尽数弄掉。
“鞋子,鞋子没了……”张越呢喃出声。
方照清手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复杂,半晌才宽慰道:“没事,鞋子没丢,在阿妈这里。”
张越一听,心中愧疚顿减,再度陷入了昏睡。
睡梦中,张越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被人群压在下面的时刻。
就在她濒死之际,她忽觉身上一轻,压住自己的人,竟忽然间都被丢开了。
是的,是丢开。
张越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瞪大了眼睛——
在把自己挖出来后,她那还没桌子高的细妹,正一手一个,将那些堆叠成山的人群,一个个扒开、拉起。
张越想要去找细妹,可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费尽全力地想要出声,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正这时,一抹蓝光铺天盖地而来,将整个体育场外的人群全都笼罩在内。
吵嚷的人群,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每个人的表情或惊慌、或急躁、或恐惧,都在这一瞬间被凝固,接着便尽皆归于空白。
张越的回忆就断在这里,之后便是更加无序的乱梦。
“什么叫我没钱了?”翟文面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质问系统,内心却有些抓狂。
【大力卡2000蚊一张,群体致幻卡3000蚊一张,急救卡2500蚊一张,您动用了两张共5000蚊。您现在的余额为-579蚊。】
“所以我现在还倒欠你们579。”翟文感觉自己心都在滴血,她在系统商店兑换的时候有多痛快,此时便有多肉痛。
那可是她所有的积蓄啊!她原本的打算是,用这些钱给张越私下开小灶,让她妈吃点好的。
现在全没了!
翟文呜咽着翻了个身,耳边便传来了方照清的声音:“阿文,醒了吗?”
头先翟文将张越同方照清救了起来,发现两人都陷入了昏迷。她一着急便要求系统给她兑换了两张急救卡,将两人的各项身体数据调回了正常数值。
这也就是为什么张越明明已经昏迷,却能醒过来,看到翟文大发神威的样子。
之后翟文动用了致幻卡,令所有人忘记了眼前荒诞的一幕。她自己则趁着众人晃神间,钻回到了方照清的怀里。
再然后,便是救护车将她们拉到了医院。
“阿妈,你没事吧?”翟文睁开眼,朝着方照清的方向蛄蛹过去。
“阿妈没事。”方照清此时已经将头发重新扎好了,干涸的鼻血也被她清理掉了。只是衣服被滚得有些脏,身上还有些不明的水渍,想来是适才清洗的时候弄上去的。
她见小女儿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心中十分熨帖,便走过去,一把将翟文揽进了怀里。
“阿妈。”隔壁床也传来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是张越也醒了。
“醒了就出院吧,后面还有不少伤者,都等着床位呢。”有护士走进来换点滴,一见她们都醒了,便催促她们腾位置。
这次踩踏事故,虽然没有死人,但是伤者人数实在不少,救护车拉了几趟都没拉完,后面来的伤者,别说床位,就连走廊上的长凳都轮不上了,只能躺地上。
像张越翟文这种检查下来没有受伤的,若不是她们来得早,又都是小孩子,是不可能轮上两张床位的。
方照清见催,答应一声,便催促两个孩子下床。
张越最听话,当即就要下来,可刚坐起来,她便愣在原地:“阿妈,我鞋子……”
翟文已经被方照清穿好了鞋子,放在了地上,她往张越那边一看,见张越的床下就只有一只鞋子。
“丢了,就丢了,为一只鞋子差点连命都丢了,不划算。”方照清走过去,轻轻地给张越理了理衣襟。
“但是阿爸会生气的。”张越声音有些小。
“不怕他,阿妈给你买双新的。”方照清说着,在张越面前蹲了下来,“上来。”
“啊?”张越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妈背你去买鞋。”
***
张越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弄丢了鞋,不光没挨骂,还能被阿妈背着走。
及至脚上被套上了双新鞋,方照清问她合不合脚,她才略略回神。她把脚踩在地上,感觉了一下,方开口:“小了些。再大两码就好了。”
翟文蹲下来,按了按张越的脚尖,又一脸好奇地问方照清:“我怎么觉得正合适呢?阿妈,你来摸摸呢?”
解放鞋不比皮鞋有硬度,用手一按,就知道脚尖抵在了何处。方照清也按了按,问道:“真的小了?”
张越有些赧然:“刚合适,只是买大一些,能多穿两年。”
阿爸阿妈不是一直这样教她的吗?从小到大,她的衣服要做大一点,鞋也要买大一点,只有这样才能更省钱。
翟文不乐意了,蜡笔小新似的浓眉拢起来,像两条扭着屁股的毛毛虫:“可是鞋大了,会摔跤的。”
翟文可是记得,张越曾经跟自己闲聊时说过,她小时候崴过脚,脚踝肿得老高,一样得自己走着上下学,别提多遭罪了。
方照清闻言,同翟文如出一辙的八字浓眉一蹙:“合脚就好,将来不合脚了,大不了给阿茂穿,不会浪费的。”
就这样,张越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双,合脚的新解放鞋。
母女三人离开供销社的时候,方照清一如既往的神色冷淡,张越却似每一脚都踩在云端上,恍惚不能自已。
至于翟文?她乐得比自己买了新鞋还开心。
张越同翟文本以为事已至此,三人便该直接回家了。
谁料方照清接下来的举动,更是令两人瞠目结舌。她竟然带着两个女儿,到附近的国营饭店吃饭!
张越望着面前的几道菜,外加满满一碗的白米饭,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白米饭嘞!
都从碗里冒尖尖了!
大米她家不是没有,但是每顿都得量入为出,她要是敢一顿饭煮这么多米,一定会挨一顿竹笋炒肉的。
她晕忽忽地问她阿妈:“阿妈,我们这么吃,会不会太奢侈了?今天已经花了好多钱了。”
方照清给张越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阿妈今天也算想明白了,与其把钱给……”
她话说了一半,却又语焉不详地顿住,神色几变,终于还是跳过了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话,改口道:“……还不如让我的孩子们吃好穿好。”
翟文耳朵最利,立刻发问:“与其把钱怎么?”
“没事,大人的事,细蚊女别多问。”方照清也给翟文夹了一筷子菜。
今天发生的事情,带给方照清的触动也是非常大的。她没有想到,那不过两块钱的一双鞋,竟差点要了娘仨的命。她更没有想到是,阿越昏迷中,竟也一直惦记着那双鞋。
可她的女儿,原本不用过得这么委屈的。
方照清现在只要一合上眼,眼前便是阿越那满脸是血的可怜模样。那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孩子受罪,她一颗心也揪着揪着的疼。
其实那日翟文当着邻居的面,大声指责他们偏心儿子。对方照清来讲,无异于当头棒喝,刹那间,她浑身仿佛通电一般颤栗。
在那一刻,她想起了幼年的自己。阿越如今经历的事情,难道跟她小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的确是有不同的。
自己小时候还懂得为自己争取,为自己谋划,而阿越却是个老实孩子,半点都没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思。
方照清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对这个大女儿,她的确是太过于亏待与忽视了。
可她性格素来强硬,也不会软语去哄孩子,只是沉默地不住给阿越夹菜。
吃饱喝足,临出店门,她又买了两个鸡仔饼,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拿在手上边走边吃。
张越无比珍惜地捧着她的那个鸡仔饼,小心翼翼地问方照清:“阿妈,我这个要不给阿茂带回去吧?”
“你吃你的,阿茂有他阿爸带着,短不了他的。”方照清说。
张越还没从这幸福中回过神来,翟文已经举着自己的鸡仔饼,努力地往方照清嘴边递:“阿妈先吃。”
方照清一愣,张越也反应过来了,也把自己的鸡仔饼往阿妈嘴边递:“阿妈先吃我的。”
方照清低头,看向两张热切的小脸,心底就是一阵酸软。他们夫妻从不拿着这两个女娃当宝贝看,两个孩子跟着他们,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可她们却全无怨言,有了好吃的,竟也是先紧着自己。就这一点来看,也比张茂强了不知多少倍。
方照清从来自比钢铁战士,此时一颗心却被这两个女儿弄得苏苏的,软软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似乎也想要出来现眼。
她欲盖弥彰地拍了拍两个小豆丁的脑袋:“阿妈刚才吃撑着了,吃不下了,你们俩吃吧。”
说完,便略有些失态地,径直往前走去,生怕被两个小的看见,自己已经通红的眼睛。
翟文看向张越,只见张越终于开始享用她的鸡仔饼了。
可是显然她根本舍不得一口就吃完,只是一点一点,小口小口地啃着。每一口对她来讲,都是无比的美味。
翟文不由有些心酸,她想了一想,将她的那个收进了系统仓库,打算留着给张越吃。
就像从小到大,妈妈从来都把好吃的,留给自己吃一样。到时候,自己也会像妈妈一样,说一句,“唔,我不爱吃这个,你吃吧,别浪费了”。
翟文脑补出张越见到自己递过鸡仔饼的惊喜表情,嘴角忍不住弯了一弯。
她心想,其实这里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过。只要全家人心在一处,即便是物质方面艰难些,幸福依旧是唾手可得的。
然而,翟文万万没有想到,这让她觉得温馨幸福的时光,竟在她们回到家的那一刻,便陡然被人按下了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