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反抗

姐妹俩披星戴月地赶回家,迎接她们的,却并不是慈和的关爱,也不是早已准备好的热汤热饭,门扉后面,只有父母的争吵,只有家庭的硝烟。

“我早跟你说了,别拿酒精逗阿文!别拿酒精逗阿文!你就是不听,你差点害死我个女(我女儿)!”方照清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并不是翟文记忆中那个老态龙钟的模样。

张逐安气不打一处来:“我害死她?我天天累得跟狗一样,回家还要带孩子,你倒好,天天不回家!阿文昨天心跳都没了,你还不肯回来!你怎么做人阿妈的?”

方照清毫不示弱:“你明知道我工作日是住校的。你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公车都收了,几十里地呢!叫我怎么来?”

“那你白天不知道去医院接孩子吗?现在两个女儿不见了,你开心了?”

张逐安早上吩咐过张越,叫她带着细妹回家,谁料他下班回到家中,家里却只有冷锅冷灶,并不见两个女儿的身影,他是又急又气,可儿子是万万舍不得骂的,只好把气撒在临时回家看孩子的老婆身上。

“白天难道我不要给学生上课吗?农中一共才几个老师?都得连轴转!我脱得开身吗?我不来,难道你不能照顾阿文了?难道你那些牛呀、鱼呀,比你个女还重要了?”

翟文同张越立在家门口,谁都不敢先敲门。光是听声音,都能想象里面两公婆暴跳如雷的样子,现在进去,不得直接撞枪口上吗?

谁料她俩还没站到一分钟,面前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张茂抱着一本书,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见杵在门口的姐妹,他显然也是一愣:“回来啦?”

说着他看向张文:“阿文没事了吧?”他昨天是真没想到细妹躺在床上不动,是差点死了,后来听阿爸说起,他也不由有些后怕。

门口的两姐妹还没来得及回答,屋里的两公婆便已经留意到了这边。

张逐安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拎住张越的耳朵:“我叫你带细妹回家,你又跑到哪里去玩儿了?不知道家里大人会担心吗?家里饭也没人做,知不知道你细佬(弟弟)饿着肚子温书!”

张越吃痛,红着眼眶,哀声求饶:“阿爸,我现在就去做饭。”

“你放手!”翟文见张逐安竟无缘无故朝张越动手,当即脑子“嗡”的一下,一股血直冲脑门。她才不管什么力气悬殊,冲上去就想去咬,张逐安抓住张越的那只手。

可惜她现在实在是太矮了,手舞足蹈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愣是够不到张逐安的手。

“老张!你做什么!有气不要拿阿越撒!”方照清也怒了,上来一把就将张逐安推开。

翟文看着哭都不敢大声的张越,心如刀绞,冲上去抱住对方的腰,喃喃开口:“妈妈,不怕,不怕。”

至于另一头——

张逐安被老婆在孩子们面前下了面子,当即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向方照清。

方照清也不甘示弱,当即一拳头砸向张逐安的面门。

张逐安虽是男子,可他身材实在清瘦,反而是方照清强壮了几分。两人你一拳头,我一巴掌,打得是不分伯仲。

这夫妇二人,向来一言不合吵架,吵不明白就大打出手。张越同张茂倒是习以为常了。

张茂看也不看扭打在一起的两公婆,扭头便进了灶房。

张越也擦了把眼泪,拉一拉愣神的翟文,示意她跟自己进灶房做饭去。

翟文是真没回过神来,她倒是记得小时候阿公阿婆就爱吵架,可从来也没见过他们打架,她低声问张越:“咱们,不劝劝吗?”

“劝不了的。往常都是请场里的领导来劝架评理。次数多了,人家领导都烦了,不爱做这和事佬。再说了,都这个点了,何必去叨扰别人?”张越叹口气,拉着翟文进了灶房。

灶房中,已经点起了煤油灯,张茂坐在灯下,正在温他的书。

见翟文还有些怔忡,张越以为她还在害怕,便放柔了声音安慰说:“没事儿的,他们一会儿自己就会好的。”

灶房唯一的小板凳被张茂坐了,张越只好蹲在灶眼前,准备生火。

外间却忽然传出一个粗粝的女声:“哎呀,张大哥!张大嫂,这是怎么回事了,大晚上的,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好了,有劝架的人了。”张越觉得下巴有些痒,随手擦了一下,反把手上的碳灰擦在了脸上,给自己弄成了个小花猫。

“家姐,那是谁?”翟文有些好奇。

“是田阿婶,是个热心肠,”张越以为翟文是因为缺氧导致了失忆,倒也毫不怀疑,耐心跟细妹解释,“她丈夫是咱们场的工人,两口子就住咱们隔壁。”

她这一说,翟文倒是想起来了,以前住这里的时候,邻居家的确有一个田阿婆。

张茂嗤笑了一声,翻过了一页书:“阿文才多大一点,你跟她讲这么多,她听得懂什么。”

张茂这语气,既不尊重大家姐,也看不上小细妹。

张越却是好脾气地笑笑:“听得懂听不懂的,都不妨事。”

“等会儿,”翟文可没她妈妈这么好的脾气,她当即脸色一沉,拉住了张越要点火的手,看向张茂,“阿哥是最早回家的吧?为什么阿哥回家不做饭,非要等到阿姐回家做饭?难道阿姐是你的妹仔(丫头,佣人)吗?”

张茂闻言一愣,他作为张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

从小阿爸阿妈给他灌输的理念就是,他的功课最大,将来读出头来,好光宗耀祖。所以他从来都是理所当然不参与家务,他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指控。

“你阿哥要温书呀。”张茂愣神间,张越先开口了。

翟文却忽然扑到张茂面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翻过封面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好家伙,难怪妈妈说这个舅父从小就有神童之名。六岁就能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自己六岁的时候,连字都认不全呢。

“阿哥,你看的真的是功课吗?”翟文抱着书,冷冷地看着张茂。

张越侧头一看,也问:“阿茂啊,这不是功课呀。”

张茂被这两姐妹揭穿,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梗着脖子说:“这是阿妈从农中借阅室给我借来的,等着还呢。”

张越点点头:“既然是阿妈叫你看的,必然是好书,那你抓紧看。阿姐做饭了。”

翟文气得鼻子都歪了。

她一气阿婆偏心,那时候印刷品不丰富,能搞本闲书来看,不容易。阿婆有这资源,光给儿子看,竟然不给女儿看!

二气妈妈不懂维护自己的权益,什么叫“你看书,我做饭”?她看到父母偏心,难道不懂生气吗?

合着从这时候开始,就把自己当成弟弟的妹仔,用自己的血肉给弟弟铺路搭桥是吧?

“不行!”翟文两只小胳膊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往自己怀里一抱,大声嚷起来,“好书也应该阿姐先看!”

张茂有些生气,伸出手来:“你懂什么,赶紧还我,我看完阿妈就能去借新书了。”

翟文抱着书,扭头就往外跑。

张茂一见细妹竟敢不听话,拔腿就在后面追:“还我!弄坏了书,当心我揍你。”

翟文到底腿短,刚跑到灶房外,就被张茂擒住,她当即充分发挥三岁幼童的优势,扯开喉咙哭嚷起来:“阿妈救命!阿哥虾(欺负)我!”

张越本以为兄妹俩只是闹闹而已,开始并未留心,乍然听到翟文哭嚎,不由大惊,以为张茂当真不知轻重,欺负细妹,吓得将烧火棍一丢,也跟着冲了出来。

刚冲出来,便看到事态已经被几个大人控制住了。

翟文还死死抱着书,哭得稀里哗啦的。张茂则站在几人面前,胸膛气得呼哧呼哧的。

邻居田兰香只有俩儿子,最稀罕的就是闺女,张文小时候,她就没少帮忙照顾,此时一看这丫头被欺负了,当场便不干了。

她把翟文扯过来,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安慰:“阿文乖,阿文不哭。阿哥同你闹着玩儿呢。”

这家里大人闹完,小孩又闹,还都让邻居瞧见了,方照清一时面上有些挂不住,黑着脸数落张茂:“阿茂,你怎么回事?怎么欺负细妹呢?不知道细妹身体还没好吗?”

“她抢我书!”张茂不服气。

田兰香从翟文怀里抽出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笑着说:“我不认识字儿,这写的什么?阿文认识吗?”

翟文自然不能崩掉自己三岁稚同的人设,只好摇了摇头。

“你也不认识字儿,那你做什么抢阿哥的书?”田兰香随手帮翟文整了整衣领。

翟文身上这件格子布衣服其实是二手货,是张茂小时候的旧衣服。好在那时候的布料都结实,穿了几年,补补,也还能继续对付。

张逐安挪了一步,大手抚在张茂的头顶:“细蚊女不懂事,瞎胡闹呢。”

翟文扬起小下巴:“我没胡闹!”

她从田兰香手里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拿回来,噌噌噌地奔到方照清面前,仰着脑袋问她阿婆:

“我之前问阿妈,为什么我不能穿新衣服。阿妈说,咱家条件有限,衣服只能买一件,就只好先紧着大的,这样将来也可以传给小的穿。

这书也是一样的道理呀,大家姐最大,书应该她先看,她看完了,阿哥才能看,阿哥看完了,我才能看。阿妈,你说是不是呀?”

方照清闻言一愣,她明明记得,在今日之前,她这个小女儿,连囫囵话都讲不了几句,现在居然能跟自己讲大道理了。

之前电话里张逐安还跟她说,张文可能伤到脑子,救回来说不定都是个傻子。她还在担心,现在这变化却叫她有些惊喜。

方照清一愣之下,便被张逐安抢了先:“什么大,什么小,你阿姐事情多,哪里有空看这些。”

正这时,翟文脑中再度响起机械声——

【系统警告!系统警告!宿主不可轻易挑起家庭矛盾,破坏原本的家庭权利平衡。您的行为可能导致您再也回不去原本的时间线。】

翟文一回头,见张越站在灶房门口,有些瑟瑟地望着大家,心中一痛。

去他爸爸的家庭权利!

翟文在心里啐了一口,回身又蹭蹭蹭地奔到张越面前,拉起她的一只手:

“我阿姐忙什么?不就是忙着做饭、洗衣吗?可这些事情难道是她份内的吗?她是阿姐!不是阿妈!”

“是咯,阿妈不肯做,只好阿姐做了。”张逐安说着,还不满地觑了一眼方照清。

翟文心中止不住地冷笑,我这话没说圆,倒让他把自己摘出来了。

方照清脸色也黑了下来,她瞪向张逐安:“我没工夫做,难道你就不能做了吗?”

眼瞅着这俩火药味又上来了,田兰香慌得去捂翟文的小嘴:

“小丫头,快别胡说,你阿爸阿妈有他们的不容易。你们家情况特殊,上下有多少张嘴等着养活呢!你阿姐是个能帮大人分忧的好孩子,不像我家那两个小子,没一个肯帮帮我的。”

翟文见台阶就下,闻言立刻点头:“我知道阿爸阿妈上班辛苦,我阿姐也辛苦,就一个人不辛苦!”

她指向张茂:“他就从来不为阿爸阿妈分忧,好吃的他先吃,好用的他先挑,只知道等着被伺候。是咱们家的大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