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道、水白洋槐蜜白水
不过,作为一个好学生,即使与老师意见不同,席初雪瞄了眼桌上的戒尺,觉得自己仍应该尊师重道。
她按照这些天里严嬷嬷的礼仪教导露出标准淑女微笑,婉道:“嬷嬷说的是。”
又好奇道:“所以朱家是在京城腾达了几年,自老伯爵去世后因朝中无人就又返回鄂州了吗?”
严嬷嬷想了想道:“不全算是,皇家还是顾念朱家功劳的,这些年也总有赏赐从京城送来,不仅在鄂州是独一份,甚至比某些京中的勋贵人家看上去还要体面。”
她见席初雪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郑重其事道:“明日你便要嫁入都鄂伯爵府了,接下来的话切须谨记在心。”
“如今朱家在位的两个女人,朱老伯爵的发妻朱老太君和现伯爵爷的填房吴大夫人,你嫁过去之后,她们一个会是你的婆婆,一个会是你的姻祖母,你作为晚辈对她们务必柔顺恭谨,不可有片语违忤。”
“乐其心,顺其志,有所行不敢专,有所命不敢缓,一定要孝顺孝顺再孝顺,不争抢,不做作,不推辞,安享清闲与富贵,这是你在伯爵府里唯一的生存之法。”
看着面前茫然点头的席三小姐,有句话严嬷嬷憋在心里忍住没说出来:这两人都是极极厉害的角色,只有顺遂她们心意,绝不与之作对,做一个人畜无害的乖媳妇,才有可能在白骨累累的伯爵府后宅里活下来啊,傻孩子!
原来,朱老伯爵的死讯被八百里加急送到大唐皇宫后,皇帝非常无奈,明明打了胜仗举国欢庆,结果偏偏庆祝的时候主帅因为吃东西然后这样那样的理由嗝了屁,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也很绝望啊!
于是,为稳定人心,也为维护大唐颜面,唐帝御笔一挥,亲自下旨敕封朱老伯爵为“因公殉职”的“大唐英烈”。
朝廷亦欲大力荫赏朱家子孙,希望能借此机会将世人目光从这位大唐英雄过于奇葩的死因上面引开。
当时,朱家人口繁茂,朱老伯爵生前后宅里便有一正妻,二媵侍,五侧妾,数十美婢,不计外室;子孙亦兴旺,有嫡子二人,庶子九人,外子一人,又有嫡孙庶孙若干,总之十分热闹。
然而,在朱老伯爵北上出征的几年里,朱家的人竟莫名其妙因生病、意外、盗匪等合理原因陆陆续续失踪、去世了一部分。
后来,朱老伯爵的死讯与朝廷荫赏的消息传来,朱家后宅里也不知道是经历过一番怎样的血雨腥风、宅斗死斗,斗到最后朱老伯爵的美人们仅剩正妻朱老太君一人,活到大结局的宅斗王者。
从那以后,但凡知晓一丁点儿朱家情况的世家夫人主母们无不感慨:朱老太君真真是个好手段、好心机、好狠毒的女人。
她们倾慕向往着,同时也畏惧提防着。
只可惜后宅里面的水实在太深,便是连星耀王者朱老太君也没能保全她的亲生儿子,嫡子嫡孙全被病死,朱老伯爵的十二个儿子也接连出事,到末了还活着的人仅有自幼丧母、胸无大志、一无是处的老三、老四、老七三个庶子。
存活的庶子们过继给了嫡母朱老太君,摇身一变纷纷变成朱家嫡子,老三承袭了爵位,老四、老七平分了荫赏,朱老太君依旧高堂在上,尽可安享晚年。
一切皆大欢喜。
再后来,新一代都鄂伯老三朱礼季携夫人与幼子三郎朱从寒入宫,朝贡谢恩后被留在京城授了官职,大唐本打算将他培养成为其父“大唐军柱”的接班人,不料朱礼季此人实在是懦弱无能不堪大任,朝廷无奈最后将其放回鄂州。
因为朱礼季成婚于他尚是庶子之时,妻子出身普通,妻族平庸不显,在仕途上给不了他很大帮助,一朝身份变换,待他晋为都鄂伯爵,妻子做了伯爵夫人,便渐渐起了些风言风语,说些什么“这种出身怎配做伯爵夫人”、“没点手腕也敢当朱家主母”之类嘲讽刻薄的话。
恰逢宫里也隐约传来消息,说皇帝皇后有意让都鄂伯与原配夫人和离,然后赐婚另娶吴家嫡出独女,再命吴家的儿子亦是吴家嫡女的同胞兄弟,朱老伯爵最器重的副将吴将军接任疾翅营统领一职,以稳定鄂州军势。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向来怯弱胆小的朱礼季竟敢就此事独自面君力争,皇帝怜悯他与原配夫人的感情,答应放弃赐婚之念,允其全家荣归鄂州。
本以为是大局已定可贺喜,谁知那旦夕祸福不单行。
先是幼子朱从寒意外落水,救起后又常病在塌久不愈,好不容易幼子身体康复,伯爵夫人却因故病逝。
回鄂州后朱家一直波折不断,直到都鄂伯朱礼季完成皇帝赐婚,再娶了吴家独女吴化柔冲喜后,朱家的风波灾祸才慢慢停歇。
有人道是巧合,有人以为阴谋,可不论如何,吴家终究是凭此联姻最终掌握住鄂州绝大部分军事力量,一跃成为鄂州数一数二的实权人家。
新任都鄂伯爵夫人吴化柔也因此登上闻巷府的宅斗王者名单,成为后宅夫人主母们称颂巴结敬仰的对象。
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如今这朱家后宅里卧有两只凶狠母老虎,旁人以为又能看到一出精彩绝伦的宅斗对手大戏,却没想到好些年来两只王者始终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外人不明情况,只得感叹:大概这就是王者的从容。
其中的细节隐情、腌臜手段,严嬷嬷不得而知,也不想让席初雪知道。
相处半个多月,见惯各种阴谋算计、宅斗宫斗的严嬷嬷已然十分喜欢这个心思单纯、处事认真、做饭超级好吃的席三小姐,听闻她自小在城外庄子里放养长大,所以行为做派完全不同于后宅里教养出来的闺阁小姐,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宅斗气息。
想起朱家的种种阴诡传闻,再看看席三小姐关于宅斗的平庸资质,以斗制斗绝不可取,她唯有告诫席三小姐柔顺恭谨,寄希望于她的纯真善良、温柔孝顺能以真心换真心的方式换得朱家那两只王者的偏护。
严嬷嬷衷心为席初雪祈祷着。
而此刻,对朱家后宅隐秘和自己即将面对的未来仍一无所知的席初雪正一脸欢愉地命人满院子清点整理她那几百大箱嫁妆:“欸欸,小心我的泡菜坛子。”
她抽空抬头望了望天,天空很蓝,万里无云,明日婚礼定会有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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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原的天空也是蓝色的,心旷神怡的蓝;北原的草地是绿色的,沁人心脾的绿;可北原的人却是面黄饥饿的,永远吃不饱的饿。
小时候的羊高并不明白为何每年冬天总有族人沉默离开,长大以后他才领悟背后的残忍真相:因为没有粮食,为将食物将生的希望留给部落里的年轻人,老弱病残的族人会自愿出走,全无希望地独自面对凛冽寒冬。
从那刻起,羊高就立下誓言定要带领族人过上吃饱穿暖的美好生活。他告诉族人,南方有一个富饶的国度,大唐,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粮食,有人间至上的珍馐,可是唐人懦弱不堪,他们不配拥有那些美味。
北原人自古遭受的苦难,并非是长生天的惩罚与诅咒,而是试炼。如今,北原人通过了考验,向伟大的长生天证明了自己的信仰与力量,所以那柔弱又富饶的大唐就是试炼奖励。
很快,他就聚集起大批族人,整整二十万北原勇士,羊高率领他们一路南下,快马驰骋,美酒玉盘,沿路山珍海味,吃不尽的美味佳肴。
曾几何时,那是一段多么快活的时光,然终究短暂。
羊高没想到大唐人柔弱不堪的身躯下面隐藏着的是一颗坚韧不屈的心。
他带领许多族人走出草原,却没能带他们重返家乡,他立誓许诺过的美好生活也没有为族人实现,恰恰相反,因为战败后的大笔赔款,北原人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牛羊马匹从此流落进大唐境内,任唐人享受,而北原人依然在寒风肆虐的荒凉草原之上,瑟瑟挨饿。
是他做错了吗?
羊高平躺看向蔚蓝天空,只乞求长生天给他一个答案。
长生天没有任何回应。
羊高之子守在床边,满目通红,悲切道:“父汗!”
羊高气息微弱,艰难无力地吐出一个字:“糖……”
儿子急忙握住他的手,哭道:“孩儿明白,大唐,是父汗心中的恨,是北原的生死仇敌。”
羊高颤颤巍巍道:“糖……”
儿子嘶哑道:“孩儿一定不会忘记大唐给我们的这份耻辱,誓报此仇。”
羊高困难地转了转眼球,又道:“洋……”
儿子斩钉截铁道:“父汗放心,祖先流传下来的烤全羊这道菜,我一定会夺回来!”
羊高双目突出,面色痛苦地看向儿子,儿子正信誓旦旦对着他竖起三指立誓,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此呜呼过去,也带走了他在人世间最后的念头:嘴里苦,想喝糖水,洋槐蜜水更好……混账你让我把话说完啊!
顶级的水白洋槐蜜,透明如水,清淡甜润,用温水微微化开,再加入白水和碎冰,花香芬爽,柔和清甜,一口饮尽,何其舒畅!
这蜜水是清苦草原上难得的甜,可惜再也喝不到了。
一代枭雄北原王羊高,就这样与世长辞。
儿子跪在床边半晌,神情悲戚,一动也不动,最终还是下属将他拉起身,劝道:“王子,汗王已逝,如今北原的一切重担都压到了王子身上,还请王子振作,不要太过伤心。”
王子抬头戚戚问道:“利安,你说我父汗算是英雄吗?”
莫斯部落的首领利安回道:“老汗王一生都在为北原而战,当然是英雄。”
王子低声道:“是啊,父汗无所畏惧,血战沙场,他是英雄,可他给北原带来了什么呢?战争,死亡,别离,失去……”
“昔年,北原祖先在草原上迷路险些死去,后被一只白羊指引得以活命,所以我们北原供奉白羊为王族圣物,羊毛可保暖,羊肉可果腹,羊骨可做兵刃器皿,羊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宝物,是长生天赐给北原的福泽。”
“多羊者多乐,所以父汗为我取名羊乐多,可如今……孜然没了,羊也没了,就连北原都快没了。”
“与大唐开战,是父汗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