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道、煮熟鸭子飞不走
云月楼,瓜字号房内。
餐具第二遍擦拭完毕后,辛妈妈准备布菜以供用餐,却被夫人制止。
只见吴化柔又又取出一块干净白绢,浸过酒后,继续仔细擦拭第三遍。
她边擦边感慨道:“汤家商行传承数代,最鼎盛时把控鄂州银粮,连知府都要礼让三分,何其风光,不过一朝子孙无能,便将祖宗基业败了个干干净净,到如今,连块渣儿都不剩。”
“再想想都鄂伯爵府,老伯爵当年何等英武,千里奔袭,大破北原,军功赫赫,可他的儿孙现在却连军中职位都留不住,悲哀啊。”
辛妈妈略不满道:“想老伯爵那般英明神武,可惜朝廷吝啬,不然凭借军功,朱家怎么也该得个侯爵、国公的封赏,夫人也该是国公夫人才是。”
吴化柔笑道:“这就是我最敬佩老伯爵的地方。侯爵国公又如何?这几年京中因为卷入太子与蜀王之争而被夺爵贬黜的公侯之家还少吗?老伯爵就是清楚他那几个儿子的能耐,为免祸事,不仅拒绝了加封进爵,还舍得忍心扔下京城的大片繁华,待在鄂州这等鄙凉之地。”
“天子脚下,勋贵多如狗,爵爷满地走,伯爵在京城算个什么?什么都不是,可在这鄂州,就是独一份响当当的头号贵族。何况朝廷为了稳住朱家,好让其镇守鄂州,给了传世伯的爵位,世袭罔替,永不降级,与国同休,多体面多尊贵呀。”
“相比那些昙花一现的侯爵国公,我倒更喜欢都鄂伯如今的爵位,我儿若有这份爵位在身,我便是全鄂州最尊贵的女人,尽可放心大胆享受天下美食,何至于像今日这般连吃口肉都要畏首畏尾百般顾忌。”
吴化柔长叹一声道:“可惜啊,我只是伯爵爷的续弦并非发妻,若伯爵爷驾鹤西去,爵位、家产是要分给他四个儿子的,庶长子、元嫡二子、元嫡三子,然后才是我的四郎。”她轻笑一声摇头道:“少的可怜。”
辛妈妈心疼道:“夫人又在说这种丧气话了,咱彰哥儿聪慧孝顺,文武双全,是伯爵爷四个儿子里面最有出息的,还担心伯爵爷不喜欢他吗?”
吴化柔嗟道:“那又如何?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尊卑有定,他前面还有三个哥哥在,就算四郎比他们都优秀,这爵位原本是怎么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原本啊!”
她拿一根银筷,反复拂拭,道:“可大郎是庶子,出身本就不好,又因为抢走三郎差事,惹了老太君嫌隙;二郎原该立为世子继承爵位,可几年前他从马上摔下来后,伤到子孙根,以后恐难有子嗣,这请立世子的奏折便一直没递上去。”
“如此一来,挡在四郎前面的就只有那个成天胡作非为尽惹家中生气的朱三郎一人,只需稍稍谋划一番,除去三郎,这爵位便唾手可得。你说说看,老天爷都主动将这么大一份礼送到我的面前,不过伸伸手的事,我若不取,岂不是辜负了上天的美意?”
吴化柔得意道:“想我为保万无一失,从长计议谋划多年,如今以席家婚事为饵,一击必中,绝杀三郎的前程,任凭伯爵爷与老太君如何愿意,朝廷也绝不可能让三郎来袭爵。我真是太厉害了。”
“是是是,夫人英明睿智。”辛妈妈开口附和称赞,心情十分无奈。
因为为促成这桩婚事,夫人的的确确是呕心沥血,从长计议,谋划多年。
起初,吴化柔无意中得知到席家的把柄,便萌生出让朱从寒与席家结亲,拖他下水的心思。只是席家朝中不显底蕴不深,对于高贵辉煌世代传承的都鄂伯爵府来说,并不算一桩很好的婚事。
为避免落得一个“刻薄继母”的称呼,维护自己贤良淑德的名声,吴化柔开始想办法,一边阻扰朱从寒的婚议之事,一边斟酌妥善方法,以求让席家嫡长女与朱家嫡三子的婚事,看起来是天作之合、顺其自然。
结果这一想,就想了好些年。
这些年里,席家嫡女席岚婳开始议亲时,吴化柔在从长计议;准备定亲时,她在从长计议;待到成亲后,她仍在从长计议。
嫡女嫁人了,没有关系,席家不是还有个庶女嘛,只是庶女身份更加低微,更加配不上都鄂伯爵府,所以,为让两家婚事顺利进行,更加需要从长计议。
方案、对策、锦囊妙计,一遍又一遍地写,三思,三思,再三思。
就这般一直思到最近,吴化柔于某次贵太闲聊中偶然得知,季家竟有月底向席家提亲的打算。
这还了得?煮熟的鸭子打算飞走吗?
不行,不能再从长计议了,再议,席家就没女儿结亲了!
不到死线绝不动,一到死线动如脱兔兔走乌飞飞流直下三千尺尺说关我何事去找兔子。
仅几天时间,吴化柔就赶在季家提亲之前,劝说了老太君、伯爵爷等府里一干人等,安排了酒局趁机让两家家主相遇,写好婚书采买聘礼办好手续,布置八卦群众散播联姻消息,林林总总,安排好了所有事情。
务必让朱席两家的这桩婚事锁死。
效率不可谓不高。
想飞的熟鸭子定要按下去。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吴化柔这才发现她之前的担忧纯属多余。
按常理来看,的确,若都鄂伯爵府嫡子迎娶的哪怕是席家嫡女,两家在身份上也不算般配,当作委屈低娶,何况庶女。倘若在以前,她给继子安排这样的婚事,少不得要被人指指点点,说她后母黑心肠。
只是这些年来,朱从寒因终日流连江湖市井,与商贾匹夫为友,被世家中人视为贵族耻辱,名声糟糕,同等家世的人家看不上他,不愿嫁女,朱从寒的婚事便一拖再拖。
如今,吴化柔略施小计轻松搞定他的婚事,而席家虽然不是尊贵门楣,但家主席阳申在士林之中薄有清誉,朱家与其联姻在面子上也说得过去。
谁让朱家三郎的名声已经极其不堪了呢。
明面上为继子安排合适的婚事,实际上给他增加一个拖后腿的岳家。
而朱家老太君与伯爵爷对于这桩婚事却甚是满意,世家之间后宅之中,因此事对吴化柔也多有称赞。
加上吴化柔得知本欲提亲的季家小公子是朱从寒交往多年的好友兄弟,如今因为一个女人,说不定能让两人兄弟反目,让朱从寒众叛亲离。
一石三鸟,吴化柔的心情很是愉悦。
她终于擦干净全套餐具,将银勺、筷架、杯托等一一摆好,位置分毫不差后,开始享用起云雾肉。
皮色酥黄,肉色茶红,酱汁褐亮,配菜鲜绿,每一片都切得厚薄适中刚刚好,吴化柔夹起一片闻了闻,一股浓郁茶香扑面而来,她满怀期待放入嘴中,瞬间变了脸色。
吴化柔失望道:“枉我冒着风险特意前来,却偷工减料。”
辛妈妈一愣,同样夹起一片肉入口,只觉得肉质酥烂入味,肥而不腻,唇齿间满是茶叶与猪肉的香气,不解道:“味道很好呀。”
吴化柔摇摇头道:“肉是用清汤炖的,没有用茶汤。”
辛妈妈哭笑不得道:“夫人的舌头连这都尝得出来,也太厉害了些。不过,你打小就这样,对吃的东西特别挑剔,每次明明旁人都觉得好吃的东西,你总能找出不足来,也不知有这样的舌头究竟是福还是祸。”
“夫人清减了。”
吴化柔道:“我不是饿瘦的,消瘦是因为这几天忙,思绪复杂,心中难耐。”
她将菜盘推到辛妈妈面前,示意对方坐下用餐,转回之前的话题,冷笑道:“人心复杂,就有了欲望。谋求所及之物,是目标与抱负,就像我;谋求不可及之物,便是贪婪与寻死,就像席家。”
“你说席阳申一个小小州判哪里来的勇气,竟敢帮助蜀王夺嫡和谋反?安心等着看好戏吧,不出两年,席家必有祸事发生,要么杀头、要么抄家、要么夷族。有老伯爵荫庇,蜀王之事牵连不到朱府头上,可有这样一个好岳父,我看三郎到时还有何立场。”
辛妈妈担心道:“万一蜀王夺嫡成功,席家不就是从龙功臣吗?岂不连带着三公子也会得益?”
吴化柔嗤笑道:“陛下年岁已高,而太子地位稳固,除非全天下煮熟的鸭子都飞走了,否则从龙之功哪有那么好挣?可笑,朱从寒若能从中得益,我就把这个杯子吞下去。”
她指着面前的琉璃水杯,非常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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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黄字号房内。
胡鹏提醒道:“三郎你若下定决心成亲,我等自然是支持你的,只是这桩婚事来得蹊跷,也要千万注意你那继母的后招才是。”
朱从寒了然道:“我省得了。”
他举起空茶杯,假装敬酒道:“劳烦诸位做了多日无用之功,朱某有愧,必当重谢。明日我的婚礼,还烦请大伙务必到场,一起庆祝。”
季耽好心道:“三郎,你的婚礼是后天,不是明日。”
朱从寒瞪大眼睛,道:“后天?何为会是后天?不能明天就成亲吗?”
胡鹏道:“一直定的就是后天吉日,我们都知道,三郎你连自己的婚期都没记住,你当真决定了吗?”
朱从寒勾起嘴角,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当然决定了,我马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他想想就会很开心,只是,这婚期真的不能再改改吗?不能改到明天吗?
煮熟的鸭子尚且能飞走,约定的未婚妻也未必见得就一定是将来的媳妇。
世界太大,变化太快,意外太多。
婚礼,他是连一刻都不想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