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道、云雾缭绕云雾肉
往日里朱从寒若来云月楼,母爱如山的文淡都会提早备好茶水点心、绣扇毛毯、熏香暖炉、果盘冰鉴,深怕他渴着饿着冷着热着,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旁人看见,只道好一副郎情妾意。
可今日朱从寒都坐了有小半个时辰,却仍不见文淡人影。
季耽回道:“方才她看你还没来,去厨房了。”
苟攸摇晃脑袋一脸可惜道:“唉,文姑娘的料理手艺我也好想尝尝,肯定秀色可餐,在见识过了文姑娘的美貌与才情以后,普通的庸脂俗粉根本不能入眼。”
“三儿,你说当初怎么就让你抢了先呢?论风流论潇洒,明明是我更出色。”
胡鹏拆台道:“因为论相貌论本事论家产,你哪儿都比不过他。”
苟攸尴尬道:“你别拆穿啊。”
胡鹏道:“不过三郎,你成亲以后打算如何安置文姑娘?”
苟攸摇了摇折扇道:“这还不简单,纳了呗,既然娶过中馈正室,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地纳妾。不过,你家老头子能同意你纳一个青楼女子吗?”
朱从寒摇头道:“我不纳妾。”
苟攸一脸“我懂得”的小表情,惊讶道:“呀,是要养外室?三郎你真是会玩。”
朱从寒继续摇头道:“也不养外室,我若成亲,以后便只会有妻子一人。”他苦笑道:“我的祖父、父亲还有几位叔伯,他们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有和我一样的痛苦。”
胡鹏问道:“那文姑娘怎么办?”
朱从寒想了想,说道:“我想为她赎身,再帮她找到失散的亲人,送她们回家乡。”
苟攸简直恨铁不成钢,道:“文姑娘平常对你那么好,你就这样把她打发走……三郎莫要辜负美人的一番情意啊!”
朱从寒微微摇头,不置一词。
看朱从寒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苟攸心中直滴血,呐喊道:文姑娘啊,你看看铁石心肠的他,再看看温柔多情的我,我英俊我潇洒我风流我倜傥,你看看我呀,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文淡当然没有看他。
文淡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案板上的五花肉。
红白分明,肥瘦相间,连着晶莹弹性的肉皮,码得方方正正。
此刻在文淡眼里,世间所有的男人都不及这块肉好看。
年近八旬的康帅傅在旁边卷起衣袖,缺牙的嘴巴漏风说道:“女娃子,学仔细了。”
大块带皮五花肉修成齐整四方形,明火炙去猪毛,烤至猪皮焦黄起泡;
置于淘米水中,浸泡一刻钟,刮去焦皮,温水洗净;
入锅,加清汤烧开,撇去浮沫,加八角、茴香、花椒、葱段、姜片、桂皮,改小火慢炖至肉烂,捞出;
铁锅一只,放入锅巴碎、茶叶、红糖拌匀,锅上架铁箅子,炖肉置其中,皮面朝上,盖严;
大火猛烧至冒出浓烟,烟熏,出香味后离火,焖至烟散,待肉凉改刀切薄片;
酱油、醋、蒜泥、香油调成酱汁,肉片摆盘,最后浇淋酱汁。
皮色焦黄,肉色亮红,熏烟缭绕,云雾翻腾,故名云雾肉。
文淡看着面前茶香浓郁的云雾肉心中感慨,她学厨艺已有两年,但仍无法将菜做得如此精致诱人,极具卖相。
看来还需努力。
向康帅傅打过招呼后,她端着菜品回到云月楼雅间。
康帅傅慢腾腾地收起小罐茶,看着文淡渐行渐远的笔直背影,低声惋惜道:“是个好娃子,可惜了,流落到这种地方。”
云月楼楼上,“黄”字号雅间内隐约传来男子聊天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文淡依稀捕捉到“三郎”“席家”“成亲”之类的字眼。
她长叹一声,心情十分复杂。
前些时,听到闻巷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都鄂伯爵府朱家三郎要与席家小姐联姻的消息,起初,她是为朱从寒感到由衷高兴的。
后来,是一股莫名的惆怅与忧伤:自家养了七年的猪,终于要拱白菜了。
最后,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成亲嘛,洞房花烛嘛,小夫妻间肯定少不了嗯嗯啊啊,所以,到那时她诓骗忽悠单纯无知的小白犬整整七年的事情绝对会暴露。
因此,必须在朱从寒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事以前,提前给自己找好退路。
好在两年前她就跟随云月楼的主厨康帅傅学习厨艺,除了琴棋书画这种光鲜虚浮的才艺以外,勉强算是有了门谋生的手艺,听闻京城近年来流行食尚之风,文淡打算先逃去那里看看。
她拢了拢头发,收拾心情,越过“黄”字号房来到隔壁的“瓜”字号房门前,轻敲三下。
“咚咚咚——”
很快,门被打开一条缝隙,一位衣着富贵容貌姣好的中年妇人紧张兮兮地从门缝中四处张望,待看到门外只有文淡一人后这才稍稍安心。
文淡端着托盘微笑道:“不好意思,久等了,这是客人你点的云雾肉。”
妇人特意避开文淡的手指,好像她很脏丝毫不愿碰到似的,别扭地接过托盘,也没给好脸色看,抱怨道:“怎滴这么慢!”说完便“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文淡立在房间门口半晌,眉眼低敛,最终安静离开。
青楼女子肮脏低贱,一向被后宅里的正经女人瞧不起。
文淡习惯了,也无所谓,只是心中有些讥笑与好奇,既然是清白人家的正经女子,既然如此鄙夷轻视,又为何却愿意屈身亲自前来青楼这种地方呢?
难道只是为了一盘云雾肉?一道从来没有人点过的菜。
文淡认识康帅傅多年,竟都不知道他的拿手好菜是这道云雾缭绕云雾肉。
正如文淡也不知道,这两位特意来青楼吃饭的奇怪女客的真实身份。
说起来,其中的一位与她还有着奇妙的不解之缘。
因为那位女客,名为吴化柔的女子,是都鄂伯爵的续弦,朱从寒的继母嫡母,朱家三郎名义上的老母亲。
真正的母子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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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字号雅间内,辛妈妈接过托盘后迅速关上了门,深怕被人瞧见。
吴化柔听到她对文淡说的话,无奈好笑道:“你为难她作甚?这道菜又不是她主厨。”
辛妈妈将托盘放下,不乐意道:“这种青楼贱货腌臜得很,成天就知道狐媚勾引男人,我才不给她们好脸色看。”
吴化柔冷嗤一声道:“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真要论犯贱程度,有谁能及那些成天惦记偷不着的男人们?来青楼取乐的是他们,这受着苦楚受着委屈的不管是青楼里的还是后宅里的,却都是我们女人。”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主母心里有气,辛妈妈不好多说,只得抱怨道:“夫人,要我说咱伯爵府里什么东西会没有,何必来这种不干净的地方吃东西?若让旁人瞧见伯爵夫人来青楼烟花之地,保不准明天闻巷府里又乱传出些什么谣言,有损夫人声誉。”
吴化柔用白色细绢布仔细擦拭着从府里带来的定制银质餐具,说道:“所以,我才特意乔装一大早过来,放心,青楼早上是不会有人来的。”
早上?再过两个时辰外面太阳都要落山了好伐?
辛妈妈扯动嘴角,心情无奈。
不过,为了吃到云月楼深藏多年的菜式,两人倒真是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结果三道特色菜,“明日黄瓜芙蓉烩”“云雾缭绕云雾肉”再加上一道“月下柳烧狮子头”,吴化柔想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想好要点哪一道。
又是抽签,又是抓阄,又是转盘,又是投壶,折腾半天得出结论又不满意,不满意又重来,重来又不满意,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最后实在是饿得不行,才终于定下“云雾缭绕云雾肉”这道菜。
而这些在辛妈妈看来很不可理喻:伯爵府又不是付不起钱,就不能三道菜一起点吗?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是我全都要。
诶嘿,可吴化柔偏不。
对于她来说,人生在世,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不甚在意,但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一次只对一道美食坚贞,绝不滥情,绝不花心,庄重虔诚,不容一丝马虎。
所以,要怪就怪云月楼的厨房大师傅,居然有三道特色菜!
好难选啊好难选,真的是左右为难。
餐具都擦过一遍后,吴化柔又取出块新的白绢,用茶水细细烫过,开始擦拭第二遍。
吴化柔边动作边道:“倒也不是我非要冒险来这里吃东西,而是这几道菜全鄂州只有在这里才能尝到。”
她讲起一段往事。
闻巷府里曾有一户汤姓人家,家产丰厚,为鄂州首富,其家主汤首富虽然是个商贾,但为人通悟勤谨,素有大志,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坐拥闻巷府里超过半数的店铺门面,生意遍及酒楼、茶肆、车行、布庄等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规模硕大,汤家名号无人不知。
云月楼便是汤家的产业之一,起初并非是青楼之所,只是一家普通的酒楼。汤首富想将其打造成为鄂州第一楼,便从京城高价请来了好些大师傅掌勺,又四处收集珍奇菜谱,打算凑足三八二十四道绝色绝味招牌菜,举办食鼎宴。
可惜只收集到芙蓉烩、云雾肉、狮子头这三道菜,汤首富就撒手尘寰,汤家产业便落到他几个儿子手上。几个儿子在各自生母、嫡母、姨娘、小娘等宅斗王者的指导下,为抢家产互相算计明争暗斗,在后宅里掀起一片血雨腥风,丝毫不管外面已经被人趁机夺走大半生意。
后来宅斗结束,拿到云月楼的那个儿子却不是个做正经生意的人,为弥补损失尽快赚钱,好好的一家酒楼竟然请些年轻漂亮的寡妇来端盘卖酒。往来的酒客摆明存了吃豆腐的心思,醉酒后难免动手动脚占人便宜,久而久之,云月楼的名声就慢慢变味了。
再后来,因主家刻薄,请来的厨房大师傅也陆陆续续走光了,云月楼的生意越来越差,被当卖给了现在的新东家。
新东家看云月楼名声糟糕,干脆将其改成青楼妓院,重新开张。
谁知开业第一天,云月楼就因鄂州最显贵高门都鄂伯爵府的嫡子朱家三郎“一夜千金”的风流韵事,响彻鄂州。几年经营下来,一不小心竟成为了闻巷府里最有名的青楼,某种意义上的鄂州第一楼。
可谓世事难料。
吴化柔道:“若非我得知云月楼以前的厨房掌勺因为想在鄂州养老,便回楼里厨房挂了个名,我怎可能来这里呢?三郎是这的常客,万一碰到他就麻烦了。”
当然,此刻她并不知道,朱从寒人就在隔壁。
一墙之隔,这边是“瓜”,那边是“黄”;她在这头,朱三郎在那头;她在谋划要如何算计三郎,三郎也在想该怎样对付她。
一堵墙,两个人,母慈又子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