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道

第十五道、三鲜猪肉笋馄饨

朱从寒拿筷子的手顿了顿:“她不是人?”

老叟一脸严肃道:“她不是人。”停顿一个呼吸后,又道:“是活菩萨。”

朱从寒:……

好好说话,别大喘气行吗?

老叟吸一口烟,缓缓吐气道:“小郎君莫要不信,老头子我不说别的,就单说这熊爪包,好吃吧?”

朱从寒颔道:“味道很好。”

老叟自豪道:“那你能猜到我半年前做的包子有多难吃吗?他们——”他指指周围几个小摊的摊主,“都说就算扔给狗,狗都不会吃。”

朱从寒:……

所以,为什么要一脸自豪的样子?

旁边几位摊主听见后,转身对两人微笑示好。

趁朱从寒吃包子的功夫,老叟自顾自地说起他的故事。

他原本是闻巷府附近村庄里的普通庄户,一生辛勤种田耕地。待年老以后,儿孙孝顺,在城里置办了房产,让他与老伴两人搬来城中享福养老。

但老两口勤快惯了,忙忙碌碌大半辈子,不想到老就此清闲下来,颇不自在。他们不愿意自己当个吃白饭的闲人,于是合计以后,干脆就在城里路边摆起小摊,卖点自家的拿手手艺,素萝卜包。

老叟干杂活,老妪做包子,两人就这样把包子摊支了起来。

他们原想着打发时间找点活儿做,省得人闲出病来。没想到生意竟意外挺好,几年下来包子摊小有名气,捧场的老主顾不少,每月也能赚点碎银子给儿孙减些负担。

日子本该一直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唉——”讲到此处,老叟长叹一声,“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前我那口子不小心弄伤手腕,干不得重活,这包子她是没法再做了。我们本想关掉摊子,可那些老主顾咋办?都是些知根知底的穷苦邻居,在城里挣点钱过生活不容易,都指望着我家包子管饱的咧!”

“没办法,老头子我只能接过来这活儿继续干。”老叟弹弹烟杆道,“可我哪里懂这些做饭的门道?我那口子也嘴笨,只会包不会教。所以刚开始那会儿我做的包子啊,别说狗不吃,连我自己都不吃。”

朱从寒咽下第五个熊爪包,应道:“老人家心善。”

老叟摆摆手道:“我算哪门子的心善。真心善的还属席家小姐,她看我的摊子没人光顾就常来买,买了几日后跟我说帮我想到办法改换方子,以后的生意一定能变好。”

老叟笑道:“我当时还以为她打趣我咧。她一个世家贵小姐怎么会有心思管我一糟老头子的闲事,就算她有那心思也没那本事呀。这做饭是脏活累活,她一娇滴滴的官小姐,她懂吗?”

“嘿,她还真懂!”老叟拍一下桌面道,“这怎么和面,怎么上色,怎么拌馅,怎么裹皮,要加多少水,用多少力揉面,蒸多长时间,注意哪些地方,有什么技巧,她全都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教给老头子我。要不是知道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娃,看这架势,我还当是哪家大酒楼里掌勺了几十年的老师傅咧!”

“老头子我吃了半辈子的包子,也看人包了半辈子,这包子不就是一勺馅,拿白面皮一裹,捏几个褶子出来上笼蒸就完事了吗?可席家小姐偏不一样。”

“她说包子外型要独特抢眼,色彩要丰富有对比,这样卖相好,还能刺激食欲,就捏出这种五色的熊爪包,别说还真挺好看。”

朱从寒吃到第八个,认同道:“的确比真熊爪好看。”又晶莹又可爱,让人不忍心吃掉却又忍不住想尝。

老叟继续道:“这馅也让席家小姐弄出花样来。平常的包子,甭管是自家吃的还是街边卖的,要么肉馅要么白菜馅要么萝卜馅,总共就那么几种,也都是咸的,她却让我咸的甜的十几种馅配着不同颜色皮儿一起卖,谁能想到这水果它还能做成馅包包子?”

朱从寒认真想了想道:“甜的更好吃。”

老叟苦笑道:“甜的当然更好吃,可关键是糖比盐贵,小本生意谁舍得放糖?”他微微前倾上身,“小郎君吃出来没?除山楂馅搁了点糖外,枣泥、南瓜和桑葚的我是一勺糖也没放,甜吗?”

朱从寒腼腆笑道:“甜。”

老叟坦言道:“甜就对了,这就是席家小姐教我的方子。打那以后我这儿的生意是越来越好,赚的钱也越来越多,可席家小姐却不要回报,只说看大家吃得开心就好。”

“单这一个吃食方子,别说随手就能卖几十上百两,便是当成祖传手艺传下去,都是能让子孙后代活命养家的好东西。席家小姐看老头子我辛苦,二话不说就送给了我,你说她要不是活菩萨那是谁?”

朱从寒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隔壁摊上的一个精壮汉子看两人聊得火热,反正眼下并非饭点还算清闲,也搭话道:“邓翁,又再拉客人夸人席家小姐呢?”

邓翁白他一眼道:“我知恩图报,不像你。”

汉子愕然道:“我怎么了我?”

邓翁没好气道:“亏你还受人家恩惠最多,竟连句好话也不肯说,白眼狼。”

汉子立刻急红眼,“啪”地一声甩下抹布道:“老邓头,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谁是白眼狼?席家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会舍不得说她一句好话?”

邓翁嘿嘿道:“小洪头,你说她什么好话了?”

洪姓汉子傲然道:“我说她是仙女下凡。”

邓翁不屑道:“仙女哪比得上菩萨,菩萨管着仙女呢!”

朱从寒吃着最后一个熊爪包,心道这菩萨与仙女一个属佛一个属道,两个不同派系的神仙怎么就变成了上下级关系?

洪姓汉子不服道:“这天上的菩萨三十二身相,既没有脸,也没有性别,全都不男不女。人席家小姐那么好看一姑娘,你这样说她合适吗?”

邓翁瞬间懵了,口吃道:“我、我我我我不是这、这个意思……”

洪姓汉子挥挥手道:“以后别再乱说。”

邓翁纠结道:“可仙女的地位也太低了些,配不上席家小姐呀!”

洪姓汉子沉思道:“那王母娘娘?”

邓翁迟疑道:“会不会过了点?”

洪姓汉子又道:“星君大帝?”

……

两人嘀嘀咕咕商量半天也没能确定席家小姐究竟是何等级别,好在最终达成一致——

“反正席家小姐不是人,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儿。”

“对,她不是人。”

朱从寒:……

“咳咳。”朱从寒轻咳两声,将两人注意力拉扯回来,他看向隔壁摊桌,细闻起来空气里明显有股不错的香味,便向小摊老板询问道:“这卖的是什么吃食?”

洪老板回道:“三鲜猪肉笋馄饨。”

朱从寒好奇道:“听你们刚刚所说,莫不这馄饨也是席家小姐改过的方子?”

洪老板答是,朱从寒来了兴趣:“好,给我来一碗。”

洪老板看着朱从寒面前的几个空盘语噎,犹豫一会儿,转身麻利地包起馄饨。反正是客人要点的,吃不下也不关他的事,吃得下……就更不关他的事了。

炉子上火没熄灭,稍稍拉开风口,火势立马变得猛烈起来;

锅中沸水翻滚,分开放进刚包好的新鲜馄饨,再烫几片青菜叶;

干净瓷碗中放入盐、胡椒、香菇干、碎虾皮、干紫菜和刚烫熟的青菜叶;

待馄饨浮出水面后马上捞起,沥干搁进碗中;

倒上两大勺熬得香浓的猪骨汤,最后撒上葱花,淋点香油。

一碗青白相间、极有卖相的三鲜猪肉笋馅清汤馄饨就下好了。

朱从寒拿勺时,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真香啊!

他也顾不得刚刚起锅,舀起一个尚冒着热气的馄饨就往嘴里送,同时道:“不如再说说你们和席家小姐的事,我听着有点意思,挺下饭的。”

邓翁与洪老板看向朱从寒面前的一堆碗碟,又看看他,心中惊奇:这小郎君吃了这么多后,竟然还要下饭,得是饿了有多久?

虽然看起来穿得富贵,却也是个吃不饱饭的可怜人啊!

客人提出要求,又是他们愿意讲的,话匣子就这样打开来。

那洪老板原本也是住在闻巷府附近村子里的人。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混账,打架撒泼、喝酒闹事、逛窑子还爱赌钱,甚至把家里老母亲攒下的一点棺材本和亡父留下的几亩薄田全给偷偷拿出去输了个干干净净。

村中耆老看他总这样游手好闲祸害乡里也不是个事儿,便想办法凑钱为他买了个媳妇,心想再不着调的男人成家之后总该洗心革面,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村里也能落个安稳平静。

洪老板扬眉道:“我那买的媳妇儿啊,啧啧,长得是真漂亮,脸白胸大屁股又翘,细皮嫩肉的,还读过书,懂女红,之前是大户人家家里的管事丫鬟、副小姐,本来说什么这桩好事也轮不到我的头上。”

“不过谁让她犯了事遭主人家记恨呢?得罪了一个大人物,就连普通丫鬟也没法做,听人牙子说整个闻巷府里没有人敢买她,所以价钱特别便宜。”

“可我年轻时是谁啊?天不怕地不怕的地痞无赖一个,娶婆娘是为啥?不就图口热饭菜图个热被窝吗?这样子好看价钱又便宜的,我哪管她屁股后面黏着的是什么屎呀,当时就相中给买了下来。”

朱从寒突然抬头锐利地横他一眼。

洪老板呼吸一窒,赶紧打响自己两下脸颊抱歉道:“我嘴贱,不会说话,客官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朱从寒敲敲桌面,略不快道:“说话注意点,吃东西在。”

“诶诶。”洪老板顿了顿,接着道,“刚买回来那些时日小娘们还挺倔,不过后来也慢慢认了命,再后来给我生了个白胖小子。我寻思着自己也是当爹的人了,凑巧那时候运气不错手里赢了点银钱,就咬牙在东巷口买了间房,一家四口搬来城里住。”

“我那时没有正经活计,靠坑蒙拐骗捞点偏财勉强过活。当时,东巷巷口那不是有家馄饨摊吗?摊主是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儿,姓巴,看着特别好欺负,每次去他那讹钱他都给得特别痛快,这一来二去的,那里就成了我的一个常进项。”

洪老板眼神恍惚,陷入回忆道:“我始终记得那一日,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阳光是那么的亮眼,照在人身上就跟扔锅里煮似的,暖洋洋的。我照旧跟几个兄弟一起去巴老头摊上收钱,其他人看见我们几个早就跑得远远的,只有一个姑娘还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细嚼慢咽地吃着馄饨。”

朱从寒问道:“她就是席家小姐?”

“就是她。”洪老板后悔道,“要是上天能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哪怕捅死我自己也不会再调戏她呀!”

朱从寒眯起眼睛,声调不自觉上扬道:“你、调、戏、了、她?”

洪老板突然感到一阵杀气,莫名打个寒蝉,颤道:“也也也、也、也不算调戏,绝、绝对没有动手动脚,就是嘴欠随口哗啦两句,不是什么荤话……”

杀气渐渐消散,洪老板长吁口气继续道:“那时我们觉得这小姑娘不给我们几个爷们面子,当场撂下几句狠话希望她知难而退,结果她说——”

洪老板神情沉醉道:“我至今仍然深深地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和她当时淡然的表情。”

“她说,我的肝不好。”

朱从寒:……

所以,为什么你也是一脸自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