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道

第十四道、五色锦馅熊爪包

若放在以前,朱从寒根本勿作他想。鲜衣怒马,迎风奔驰,壮志凌云,意气风发,才符合他豪气万千朱三爷的身份。

可近来他因婚事心烦意乱,席家便是让他郁闷烦躁的源头之一。

而另一条路,从前的他绝不会走的那条路,经过席府大门。

朱从寒突然有些犹豫。

后日便要拜堂成亲,朱从寒与胡鹏、苟攸等几位好友相约今晚在云月楼会面,商讨最后对策。

朱从寒不想成亲,或者说是,他不相信继母为他选定的婚事。可这一个多月来,几人想尽办法也没能毁掉这门亲事,都鄂伯更是打通各个关节,城门、巡防甚至城外驻军,严厉看守禁止他出城,朱从寒自然也没法像以前一样离家出走,以此逃婚。

不过好在终于在成亲前几日,他找到了退婚的办法。

——一张席阳申亲手签下的高利贷借据。

朱从寒捏紧袖口里的借据文契,不知怎么突然下马,将缰绳扔给随从八角,让八角骑马先行赶去云月楼,而他从另一条路慢慢步行过去。

那条会经过席府大门的路。

兴许还有机会遇到席家人,朱从寒心想。

说起来,与席家的婚约定下已足月有余,他还从未打听过席家是个怎样的官宦人家,只知道席家现任家主是鄂州州判,名义上的鄂州三把手,一清如水,官声廉正,论门户的确攀得上都鄂伯爵府;与他定下婚约的人稍稍差些,只是席家庶女,至于名声如何,他一概不知。

呵,名声吗?朱从寒自嘲苦笑。

都鄂伯爵府朱家三郎的名声,在闻巷府中可谓如雷贯耳,是一个胡作非为、惹是生非、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恶霸、浪荡子,整日不务正业、流连市井、混迹江湖,简直丢尽了世家子弟的脸面,污浊了伯爵府的门楣。

第一次听到这类言论时,他只是个十几岁的青涩少年,还会满脸通红满是激愤地与对方争辩,后来渐渐地心就冷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人们只会选择性地相信自己想听到的传闻,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谁又会关心呢?

谣言亦可杀人,这是朱从寒在十三岁那年学会的深刻的人生道理。

愤怒吗?伤心吗?委屈吗?

答案是肯定的。

可朱从寒觉得他不应该白白受此委屈。

于是乎,传闻说他惹是生非、打架闹事,他就打砸对他冷嘲热讽的酒楼茶馆;传闻说他欺男霸女、寻花问柳,他就长年包下云月楼最红的头牌;传闻说他胡作非为、无恶不作,他就干脆开赌坊、建钱庄,在别人认为的所有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中都插上一手……

如此一来,不仅坐实了传闻,省去被人平白冤枉,甚至有时候听听那些可笑的传闻,再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朱从寒都觉得传闻所言太过小巫见大巫,对比之下他简直赚翻了。

名声就此一日日半真半假地糟糕起来,朱从寒也不太在意,终归他的名声已经烂透,就干脆烂到底好了,没想却影响到了婚姻大事。

大唐男女十五岁之后开始谈婚论嫁,早有婚约的只待完婚即可,没有的也不打紧。世家贵族、高门大户之间多有联系,哪家有待娶儿郎,哪家有待嫁贵女,稍稍打听便知,花些心思几番走动下来,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婚事也能定下。

早些年朱从寒的名声还没那么糟糕时,家中也曾为他谈论过几门婚事,可不知为何,对方一听是朱家三郎,嘴上说的客气再好好商议商议,转头却将女儿赶紧定亲嫁人,一副生怕朱从寒会巧取豪夺黏上他家闺女的模样,避之如虎狼蛇蝎。

一次、两次、三次……后来次数多了,朱从寒的名声也更糟糕了,婚事就此被耽搁下来。

这一耽搁就拖到了现在,二十三岁的大龄剩男朱三爷,目前依旧单身。

起初,朱从寒不明白原因,只以为是自己还不够优秀,人家看不上他。可后来他渐渐长大,读过几本经书通晓了什么是“郑伯克段于鄢”,学过几本兵法懂得了什么是“卑而骄之”,又看过几本话本说文知道了什么是“捧杀”,什么是“纵容”,什么是“表里不一”。

于是明白了,那些婚事的背后是何人在作梗。

明白了,为何每次母亲都会温柔地帮他准备好衣裳钱财让他放心出门肆玩,而四弟却不得不在家中闭门苦读;也明白了,为何每次争吵过后,母亲竭力劝解,而他与父亲、兄弟的关系却更加恶劣。

原来都是那个女人的功劳,那个他曾经真心实意想要终生唤作母亲的女人。

如今的都鄂伯爵夫人并非都鄂伯的原配,而是后娶的续弦。

原伯爵夫人,朱从寒的生母,在他小的时候为照顾因贪玩而不慎落入湖中染上风寒的小从寒,衣不解带,以夜继日。后来小从寒渐渐痊愈,可原伯爵夫人却不幸染病去世。

朱从寒就此成为了害死母亲的凶手,伯爵府里的扫把星,父亲不喜他,兄长怨恨他,亲眷愠怒他,他变成了被伯爵府排斥在外孤零零的存在。

像是沙漠中的一眼泉水,寒冬里的一把篝火,那时温暖滋润了朱从寒受伤而弱小的心灵的人,便是他温柔美丽、平和可亲的继母,现在的伯爵夫人吴化柔。

表象有多美好,真相就有多残酷,剥开那些虚伪与伪善,露出的竟是一层又一层的痛彻心扉。

第一次发现端倪,是因朱从寒终于追查到当初传出那些污蔑他的传闻的源头,竟是吴化柔的贴身丫鬟桂枝。

证据确凿的对峙之后,是吴化柔柔弱又声嘶力竭地哭喊,说那是桂枝的自作主张,说她毫不知情。

朱从寒凝视继母半晌,说他相信她。

第二次是他科考时,监考官从吴化柔为他精细准备的护膝中搜出几张小抄,他因此失去考试资格,继而又被终身禁考,彻底断了入仕为官的路;

第三次是他顺从家中安排,入伍从军,结果一次小过失被人举报闹到军营首领吴大统领,亦是吴化柔唯一的亲哥哥那里,原本按律二十军杖、几两罚金的微小惩罚落到他身上,又莫名变成销毁军籍,逐出军营,终生不得复录;

第四次是吴家遣人入京,特意向东宫进献了一批宝马良驹,随后他在北边的贩马生意突然遭到朝廷的打压与收缴,令他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事业瞬间跌入谷底,险些倾家荡产。

……

一次,一次,又一次,否认,震惊,愤怒,难过,接受,心情平静。他究竟花去多少年时间,才终于看清继母温柔和善的表皮下,包藏的一颗漆黑如同木耳的莲花之心?

所以这次,继母想方设法劝服曾撂下气话说过不会再管他的父亲亲自出马,甚至用上些卑劣手段强行定下与席家的婚事,这背后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有着为他挖的又一个巨大陷阱。

好在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傻兮兮地一脚踩上去。

朱从寒紧抿嘴唇,伸手摸摸袖口里的借据文契,心道,用这个把柄威胁席州判,席家一定会畏惧退婚。

他兀地抬头,全身厉气四散,眼神凶狠地盯着席府的门匾,然后发现……

呃……他走过了,席府大门被他落在身后。

路边的一位老叟看朱从寒站在路中发呆半晌,吆喝道:“小郎君莫不是饿昏了头?要不要来尝尝老头子的包子啊?”

朱从寒转身回看他,锐利地眼神变幻不定,却最终化为深深的无奈。

他才不小咧!

他今年二十三岁,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肩宽腰窄,颀长高挑,任谁看见身形背影都道他是一个英俊威武的好儿郎。

可偏偏长着一张娇嫩嫩的娃娃脸,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精雕细琢的脸庞上是同样玲珑挺立的鼻梁,薄如柳叶的嘴唇旁边带着浅浅的酒窝,白皙无暇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粉红色光芒。

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唇红齿白,青葱少年,任谁见了这张脸,都不得不赞叹一句:“哇!好可爱的小郎君。”

唉,都是年少时惹的祸。

十六岁那年他离家出走,在山中救了一位奄奄一息几近饿死的老道人。朱从寒分给老道人半块干粮,对方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便传授了他一套自称门派绝学的吞吐纳气之法和半颗丹药。

联合使用可强身健体,永葆青春。

结果,朱从寒的脸就这样停留在了如花似雨的十六岁。

有着一张正太娃娃脸的朱三爷,怎么能算得上威武勇猛呢?

朱从寒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挣扎。

四周弥散着诱人的香气,想起还未用午饭,朱从寒转口问道:“什么包子?”

老叟揭开蒸笼,愈发浓郁的香气袭来,朱从寒不自觉咽咽口水,定睛细看,发现蒸笼里摆放的不是常见的褶子包子,而是一种形状奇怪又有趣的五彩包子。

朱从寒觉得眼熟,仔细分辨,回忆道:“这是模仿熊爪的模样?”

老叟笑道:“小郎君好眼力,莫非见过真的熊爪?那东西好吃吗?”

朱从寒摇头道:“不好吃,腥的很。”

九岁那年,伯爵府阖府出动回老家扫墓,夜宿山中后的第二天,出发时不知怎地将他落下。小从寒一个人在山中游荡寻找出路,不料遇到一头饥饿凶狠的野熊,差点命丧黄泉。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得一位猎户搭救,猎户与他相处三天将他带出山中追赶上伯爵府的车队,又看他骨骼精奇,颇为投缘,便将家族绝学《落日箭法》全数传授于他。

不止熊爪,还有据说吃一颗能增长五年功力的熊肝、增长十年功力的熊胆和养血淬体的熊血、熊肉等都是在那时候吃到的。猎户武功很好,可厨艺却不怎样,做出的食物仅能勉强下咽而已。

在朱从寒的记忆里,那并不是任何值得回忆的美好味道。

老叟捋捋胡须道:“大概是那厨子手艺不够,没处理好所以吃起来腥臊,若是让席家小姐来做,啧啧,指不定得是什么人间美味。”

他拿出夹子问道:“老头子我这里红的有枣泥馅、山楂馅,黄的有南瓜馅、胡萝卜馅,绿的有韭菜馅、白菜馅,白的有萝卜馅、粉丝馅,紫的有茄子馅和桑葚馅,小郎君要几个熊爪包?”

朱从寒愣了愣道:“居然有这么多种口味?”本来不算太饿,但满街的食物香气莫名勾出了朱从寒的食欲,他看着蒸笼中粉嫩可爱的小熊爪,心中痒痒道:“每种馅都来一个。”

老叟迟疑道:“小郎君,我这熊爪包的分量可不轻,你买这么多吃不完岂不是浪费吗?”

朱从寒笑道:“老人家你只管卖,吃不完的我带回去便是。”

“好嘞!”老叟麻利地夹起熊爪包放进盘中,然后将盘子摆在旁边的木桌上。

朱从寒顺势沿桌边坐下,他拿起竹筷夹起一个红色的熊爪包,吹气两下轻咬一口,薄而韧的面皮被撕开,熊爪包内氲出白色热汽,红色的琥珀山楂馅如同岩浆般缓缓流淌出来。

皮薄馅厚,酸甜可口,真是好吃!

朱从寒囫囵咽下,又赶紧夹起一个黄色的,嘴上含糊不清问道:“方才听你说到席家小姐,老人家见过她?可知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老叟找个位置坐下,轻敲手中烟杆,慢悠悠道:“席家小姐她啊,她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