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不出秦芳芷所料,韶煜风临走前,让人用盒子装了满满两大碗新做的红烧肉并上一大缸米饭,欢天喜地地去了军营,又吩咐了大嘴用厨房里有的草鱼,排骨,羊肉,也按照红烧肉的配方,一起做了,算下来,未来几日,都有红烧“肉菜”可食。
秦芳芷抚额,要说行军打仗,排兵布阵,还有官场利弊权衡,这货是个懂得变通的呀,怎么到了吃上——清蒸清蒸,红烧红烧,死脑经!吃不死你!
她卷了袖子双手叉腰,撅着嘴在厨房里徘徊。
身后跟着一众已经彻底诚服她厨艺下的跟班:“夫人今日打算做什么?奴才特意留了一口锅,供夫人您大展伸手!”
大嘴笑得一脸谄媚,小嘴跟在后头连连点头。
“啧啧,没有酱油,没有蚝油,没有辣椒油……”秦芳芷摩挲着下巴:“限制我发挥!”
“奴才去给您寻!指不定能找到呢!”大嘴接话,笑话,有这样一个“突然开窍的大厨”在,别说是什么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的酱油蚝油辣椒油,就是夫人想要用天上的星星月亮做配料,他们也定寻来。
“不行不行,嘴里没味儿!”秦芳芷摇头。这些玩意儿自己也不是不能做,但是平城有又不是海港城市,捞不到生蚝,黄豆倒是有,但是酱油需要日晒夜露,温度也要适宜,现在天寒地冻的,做一缸毁一缸,至于辣椒……从正统历史上,是明末才从西亚传过来的,现在这个上下五千年历史找都找不到的地方……从哪儿能有辣椒?!
秦芳芷头疼:“苍了个天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这个国宴大厨也经不住要啥啥没有吧。
“今天不做了,我要冷静冷静!”秦芳芷叉腰步履蹒跚地走出厨房。
“主儿,金陵送了信来,被雪封的路今早挖通了,滞留多时的信一股脑儿全来了,奴婢从阿庆那儿都收罗了来,您看看!看印信,有给将军的,还有陛下娘娘和太后娘娘写给您的,再这个……这一大袋包裹,说是长公主殿下搜罗来给大嘴爷爷,给将军和主儿您改善伙食用的,都是稀罕食材,您瞧瞧!”
令月和如月各自抱着用厚厚的棉布包裹着的大包小包穿过月洞门过来,与秦芳芷撞了个正着。
“稀罕食材?!”秦芳芷捕捉到关键信息:“等等等等!打开我看看。”她眼珠一转,抢在李大最前面打开如月怀中的包袱,那包裹看起来最重,沉甸甸的,包袱被里头的东西扯得往下咧。
如月慌忙抱着摇摇欲坠的包袱,上前几步,哗啦一声散在厨房门口小院前积来厚厚一层白雪的石桌上。
一溜封好口的深黑色玻璃罐咕噜噜滚落出来,有几个顺着惯性跐溜一声滚落到地上,好在今日时候还早,洒扫院子的小厮因为天冷躲懒,地上的积雪绵软厚实,罐子落下才没有摔碎,保住了里头长公主寄来的稀罕物件。
秦芳芷弯腰捡起,“噗”得一声拔开封口,一股深沉的咸香混杂着浓郁的酱香扑面而来。
“酱油?!”秦芳芷登时睁大眼睛,说曹操曹操到,自己这位皇姑姑莫不是天上的神仙,知晓她对酱油望眼欲穿,便天神下凡把东西给自己送来了?
她旋转瓶身,果不其然,在瓶底,贴着一张方正的小纸条,上面用小楷标着:豆酱清。哪怕在原本的中国古代,酱油也有此等称呼,用豆酱和豆豉提炼出来的酱汁,味道与后世的生抽老抽已经极为接近。
秦芳芷用中指伸进瓶口蘸了蘸,放口中一嘬——咸鲜十足!就是这个味儿!
大嘴听到声音,也从厨房里出来,皱着眉头翻查散落在桌上的其他瓶瓶罐罐:“这啥字儿?哟!甜得腻人?”他拿出一瓶,揭开封口闻了闻。
“蜂蜜!”秦芳芷瞥了一眼里面粘稠深棕色,晶莹剔透的东西一眼,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们……之前……没吃过蜂蜜?”
“听说过!听说过!”李大嘴不甘被看出一幅“没有见过世面的模样,挺直腰板,振振有词道:“不过,只听说是南面富贵人家才吃得的东西,西北少有,但听还是听说过的!”
秦芳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着众人拆开其他的罐子,除了豆酱清,豆瓣酱,蜂蜜外,还有一罐令秦芳芷欣喜若狂的东西:越椒!更通俗点的说法,此乃茱萸,口感类似于花椒,也算是寻不着辣椒之前辛辣味的平替。
秦芳芷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长公主是什么人间妈祖,灯届阿拉丁,宠物界的叮当猫啊!她恨不得现在就虔诚地跪下,洋洋洒洒回信千张对自己这位皇姑姑感恩戴德。
“嘴儿!!”
“夫人,有何吩咐?”大嘴瞧秦芳芷又露出几天前刚入厨房喝碗鲜虾粥之后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神情,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着上前。
“我改变主意了,给你们做顿好的!!”她卷起袖子,一反刚刚蔫蔫的模样,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自己的一众“狗腿”跟班,走进厨房。
“主儿,还有信!”令月抱着怀里厚厚的一沓写着“芷儿亲启”的家书,望着仿佛被打了鸡血的小公主,进退两难。
“先放着吧,不重要!”
玄甲军主帅营帐。
帐中穿着蓝色云雁纹官袍,头戴四品青金石顶珠官帽的两个中年男人垂手而立,沙盘后的少年一身枣红色的劲装负手站着,皱眉听下面的男人汇报,身侧,年纪相仿穿着竹青色长袍的少年静静坐在一旁,满脸幽怨地喝着面前的清茶,时不时嫌弃地瞪两眼挺着肚子踱来踱去的红衣少年。
“平城天寒地冻,战事危急之时,路上饿殍遍野,亦不乏无处可以取暖而冻死的百姓,如今战事已熄,西街所设的三处难民营,营内设施要尽快落实,嗝~”
少年揉了揉肚子,实在控制不住,用拳头掩唇,轻轻打了一个饱嗝,换来喝茶的男人更加幽怨的眼神。
“将军放心,铺席都是用百姓们之前丢掉的破旧棉衣改的,粮草也有富商出,一切都安排得妥当,您放百八十个心,这些事儿,对下官们而言都是驾轻就熟,做了许多年了,下官们心中有数。”平城知府蒋裕点头哈腰应和。
“是吗?看看这个,嗝~”韶煜风随着饱嗝肩膀一耸:“我平城是大梁十九州里人口最少的,但每年入冬,冻死饿死的比例却稳居前三,上报奏折里,各项措施比内陆富饶地区更加齐全,却落实不到百姓的头上,你且说说,这是为何?嗝~”
“这……这……回将军,咱们平城地处西北,本就贫瘠……这……天寒地冻的,每每入冬,大雪断路,百姓前往难民营艰难,更何况,战事频发……这……也说得过去。”蒋裕身旁的另一个身材较为丰腴的中年男人开口道。
“马大人!”韶煜风眉目冷了冷,面无表情地盯着还想开口的盐铁转运使:“明年三月,你就要回金陵述职了吧,是继续外放,还是留任金陵,凭的可是你的考级,嗝~,明年开春前,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降低平城百姓冬季死伤率,该怎么做,你们——驾轻就熟。”
他特意咬重最后四个字,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半点不像战场上叱咤风云,近几日雷厉风行整顿官府的少年将帅,那股子“天真无邪”的笑,活像金陵城中不谙世事,未经风浪的活泼少年郎。
可是这个少年郎在金陵素有“混世魔王”的称号,不仅仅是说他上房揭瓦,调皮捣蛋,更是说他总能于无形处“打”得你伤筋动骨,皮肉皆烂,活脱脱一个在世“恶魔”。
如今看着他的笑,蒋裕和马成风竟然能从这张半点威胁都看不到的脸上读出几分危险的味道。
“当然,饭不能白吃,地方不能白住,否则难民只会一年比一年多,传我令下去,所有难民,核实身份之后,明年开春播种前,男子织草鞋,女子缝布袜,所做东西底端坐上自己的印记,方便校对追责。每一百双凑齐换250文,质量优缺倒扣两文,收集的鞋袜,交至军中。”
“还有,凡出资供难民营米粮的商家,每捐一石,可记三点,按顺序,积满十点者,等明年两国签署完新的通商条例,只要商家资质审核通过,可优先获得通关文书。捐出的粮食,皆有玄甲军伙房营联合福记酒家一道,在酒家外支锅烧煮,再一并运往难民营。嗝~”语毕,韶煜风又不着痕迹地打了一个饱嗝。
堂下的两人对视一眼,虽仍有丝不甘,但对上上首两位少将军的整肃的眼神,终是叉手领命,退了出去。
“嗝~~~”待人一走,韶煜风再没了忌惮,带着一股咸香红烧肉味的饱嗝对着云一斩满足地打了出来。
“柏元!!!”喝茶的少年再也忍不住,手中已经喝空的杯子啪得一声砸在桌上,噌一下站起,指着心满意足,笑得贱兮兮的韶煜风怒骂道:
“君子有状,你瞧瞧你这副样子,帐中吃食味道不散去也就罢了,你且数数,短短一次谈话,你打了几个饱嗝,再者,你打嗝就算了,能不能不要对着我!对着我也就算了,你小子中午到底进了什么,怎的……怎的……唉!这般香!”
“嘿~听肆啊听肆,图穷匕首见,老实说,你是不是馋了,哈~~”他舔着一张笑脸故意凑到云一斩跟前,对着他欠嗖嗖地哈气:“哈~~~”
“滚!”云一斩没好气地推开他。
“听肆!”韶煜风故意板起脸,学着方才云一斩的模样:“君子有状,怎能出口如此不雅之语,不行的哦。”
云一斩狠狠翻了一个白眼,深吸一口气:“又是那位小公主做的?”
“别说,我家夫人还真有两下子!以前是我有眼无珠,只道她是个一无所长的刁蛮公主,可别说,这会子我是发现了,我家夫人在烹饪上,天赋异禀,也不晓得,她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家小公主,何处学来的手艺。
“红烧肉亮晶晶,美滋滋,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特别是拌上白米饭,那味道~~绝了!不过嘛……”他略带惋惜地用手肘拱了拱云一斩的胳膊:“和你说了你也想象不出来,有些人啊,可怜呐,没尝过红烧肉的滋味,光听我描述,你是没有画面的,啧,可怜人哦!”
他啧啧摇摇头,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收拾起眼前的一堆军报。
“该说不说,柏元,区区几顿饭,就让你对小公主有如此大的改观?”云一斩撇过头,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为五斗米折腰,这可不是你韶煜风的作风。”
“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嘛?”被调侃的少年不甚在意地摇摇头,盯着手上的军报,心思却飘忽到冰雪初化的大将军府,那香气缭绕的三进庭院,那笑语银铃的后罩房,还有那个喝得醉扑扑,趴在他身上呢喃着报菜名的小姑娘……小姑娘突然正了神色,将一沓写写画画涂改满了的草稿纸拍到他的跟前,同他说,该好好查一查城中富商和衙署官员……
呵~好像这小公主挺靠谱,又没那么靠谱。
“柏元?柏元!想什么呢?”云一斩一脸狐疑地看向盯着军报出神,眼角眉梢却又浮起一丝诡异笑意的韶煜风。
“听肆,你知道,一斤米煮成夯实的稠粥,能煮三斤,一石米一百二十斤,能煮完全饱腹的粥,就可以煮三百六十斤,是谁同我说的吗?”韶煜风回过神,轻笑着问。
“不会是……你家小公主?!”云一斩心领神会,却还是感到震惊,天家公主,本是不识天下苦,不分五谷的,可这个嫡出的十一公主,不仅会做令他家夫人和他自己都拍案叫绝的红豆包子,会做让韶煜风吃到打嗝的红烧肉,竟然连一石米几斤粥都有数?
“我求证过伙房里的师傅,她所言属实。”韶煜风接着道:“所以你说,往年我们平城,年年都有首富马家牵头,富商捐粮布粥,可是3石大米,怎么就只煮出不到四石寡淡如水,清到能见桶底的粥呢?”
“那你说往年那些可能被藏起来的米粮……”云一斩皱眉。
“瑞雪应有丰年,但今年雪前,我们玄甲军来平城前,百姓的良田可都被敌军那帮畜生给烧了,粮缺,如今官府仍有存粮,可若没有新的粮食来源,那明年开春,粮价必定疯长,囤几年的粮,买有风险的股,等的可不就是这一时吗?”
韶煜风轻哼一声,放在桌上的手握紧了拳头:“他们如何吞下去的,我就要一定要让他们原封不动地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