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军主帅营长。
“咳咳,咳咳咳咳!”沙盘后的少年脸色依旧苍白,一双眉眼却在这病态的苍白下显得更加生动好看,他以拳抵唇,轻声咳嗽,再抬眼,看向下首正襟危坐的司仓王简乐,唇角一勾:“王大人,你在我帐中自行罚坐已有好一会儿了,还没决定好吗?”
“将军,我!”王简乐的身子及不可见地颤了颤,四指蜷起,握紧茶盏的边缘。
“昨日在福记你帮我疏散众人,稳定局面,虽在你自己看来不过是尽为官者本分,但在有心之人眼里,你我夫人相聚,我等又随至,这等关系,旁人会怎么定义,你心中有数。再者,我要你做之事,为民生,乃官本,于责于义,都不该是你作为平城司仓该推辞的。”
韶煜风脸上仍然带着笑,但面部肌肉没有起伏,一双眼睛如帐外刺骨的寒风,淡淡扫一眼下首的男人,叫人不禁打个寒噤。
“将军可能保王某及家人平安?”王简乐手指咯咯伸展开,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般,抬头直视韶煜风皮笑肉不笑的一张俊脸。
“天地烘炉,众生鱼肉,没有谁能够保证可以完全护住谁,我们所行之事触碰的是旁人的利益,必定艰难,昨日你也看到了,纵使是我,也无法幸免。”
韶煜风肃整面容,轻咳几声,继续道:“我知道如今逼你,是以大人心中大义,底线道德为筹码,如此,实非君子所为,但平城官场混乱,大人曾经为京官,乃是不愿失根忘本,摒弃初心才自请外任,调回故土,大人为人,我心中有数,如今地方衙署之中,我能信的,愿信的,也只有大人你。”
王简乐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盯着同样严肃的韶煜风,沉默半晌,脸上的神色从惊愕转至不忍,逐渐动容,他深吸一口气,起身郑重行了一礼:“诸位大人和富商所持钱财所缴税务,七日后,必定呈给将军。”
“有劳!”
“主儿?主儿?大嘴爷爷遣了小嘴过来问,您可要去后厨看看,那锅红烧肉煮好了没有?”
令月和如月推搡了一番,终于还是由令月出声,上前打扰自守军把总家夫人离开后,就对着她留下的募捐册子,举笔在一旁的白纸上写写画画的秦芳芷。
“啊?哦,对对对,我给忘了,去看看吧,这些东西也带上。”她指指桌上乱七八糟的一团纸:“如月,你在府门口守着,将军要是回来了,请他直接来后厨,我有事和他讲。”
“是!”如月面露喜色,领命行礼退下。
将军府人口不多,一路从前厅往后罩房走,除了各个院子守门的丫鬟小厮,几乎碰不到什么人。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冰凉的气息,树枝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霜花。风拂过,树枝轻轻摇曳,仿佛在述说着冬夜的寂静。
这段静谧的无人路一直到三进院才止。还未踏进院子,便能闻到透过厨房厚厚的门帘飘散而出的浓郁的肉香,深沉的甜味伴随着微微的辣,香气中还夹杂着姜蒜的清香,轻轻吸上一口,都能感受到那屋里锅中正在咕嘟咕嘟收着汁儿的鲜嫩五花所拥有的丰富的层次。
“好香!”令月猛吸一口气,迫不及待地上前帮秦芳芷打起帘子。
屋中大锅前挤满了望眼欲穿的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口空碗,一双蠢蠢欲动的木筷,恨不得将锅上的木盖盯出洞来。
“夫人!哎哟!夫人,您可来了,我闻着味道,应当是好了吧,您快瞧瞧!来来来!您请到最前头来!”大嘴抹了一把嘴边谗出的唾沫,笑得一脸谄媚,众人仿佛见到“悬壶济世”的厨界救星,纷纷眼冒精光,给秦芳芷闪出一条道来。
不得不服,早些时候夫人吩咐他们捣鼓这道红烧肉的时候,他们虽然好奇,心中多有些不服气,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折腾折腾包子粥面就了不得了,肉菜可是硬菜,哪真能像她说得那么玄乎。
可是在厨房带的越久,越觉得不对劲,不得了,那口锅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想的嘞,叫人馋得嘞,一步一步把人往锅边引。
起初只是肚子实在叫得厉害的小嘴,然后打杂的几个小兔崽子也围了过去,最后是大嘴,故作一幅见过大风大浪大世面的模样,咽了咽口水,也眼巴巴地凑上前来。
“应该是好了,揭盖子看看!”秦芳芷话音刚落,守在一边早就蓄势待发的大嘴拿抹布裹着,眼疾手快地揭开“藏匿”美食许久的木盖,被压抑多时,更加浓郁醇厚的肉香伴随着蒸腾的水汽蓬勃而出。
锅中一块块肥瘦相间,红扑扑,亮晶晶,颤巍巍的红烧肉挤挤挨挨地亮相在众人眼前,肉块是鲜亮,跳跃,张扬的酱红色,被包裹在滚烫的汤汁中,鲜红透亮,泛着隐隐的油光,随着大嘴揭盖的动作,肉块微微颤动着,弹如果冻,色如玛瑙,就那样敞亮亮地躺在那里,格外勾人。
“哇~”长年被清蒸水煮“洗脑”的众人何时见过这样的架势,围在锅边咕嘟咕嘟直咽口水。
秦芳芷用筷子轻轻一夹,肉质酥软地仿佛一触即化,顺着筷子渗出丝丝油润。
“盛碗饭来!”她转头吩咐。
咸香的红烧肉汁将颗粒饱满的白米饭完全浸透,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眼神中,秦芳芷夹起肉块送进嘴里。
“嗯~~”她好一声长叹:红烧肉表皮形成了一层微薄的焦香,砂糖使得肉皮表面呈现出一种金黄的酥脆感。一口咬下去,这层外脆内软的表皮就仿佛在嘴里爆发,散发出诱人的焦糖香气。
再用舌尖抵住剩下的已经完全软烂的五花肉轻轻一抿,金红油亮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入口即化,肥的部分软软糯糯,油而不腻,瘦的部分半点不柴,咸香的红烧汁液充分渗透到肉质内部,使得肉质变得异常酥软,这种酥软的口感,仿佛是在享受一场美味的口腹之欢,每一口都是满满的幸福。
再用筷子挑起一口被鲜红的酱汁浸软的米饭,连白米饭都满是咸香,仿佛在舌尖带来一场美味的律动。
“夫人,如何?如何?”大嘴说话都带上了口水音,几人等在秦芳芷碗下,恨不得现在狼吞虎咽试吃这碗红烧肉的是自己。
“太TM香了!别等着了,整起!整起!”她一声令下,除了还在努力克制着维持礼仪的令月,其余众人如空腹多时的恶虎下山,再不顾主仆之仪,你推我搡地各自盛上小山一般高的米饭,直接就着锅大快朵颐起来。
“这也太好吃了吧!小嘴,你别抢!”
“没抢,干爹!你这一筷子也太多了吧!”
“我去!有个词叫什么来着——环肥燕瘦!对对对!这红烧肉,肥的瘦的,都贼香!”
“有没有文化?词儿是这么用的吗?!等等,什么肥什么瘦来着?”
“你才没文化!”
秦芳芷回头,看到令月还局促着,恪守本分地站在她身后,眼神却早已经飘到被厨房中人围得水泄不通的肉锅跟前,心下了然地笑了笑:“去吃吧,对了,留一碗出来给将军。”
“你们这是……”
话音刚落,略带沙哑的男声自门外响起,众人回头,已经换上一身青绿色常服的少年满面惊愕地站在厨房门前,手中拎着两捆用麻绳绑着的“药包”。身后的如月嘴巴微张,眼巴巴地盯着从众人身形空隙中露出的一口大锅。
方才刚一回府,秦芳芷跟前的丫头就请他去后罩房,还没跨入三进院,院中飘着的雪花都带上了一阵浓郁的肉香,那不是平常吃到的白肉味,而是混合着各种香料,甜中微辣,辣中微咸的味道,不用想便知道,一定是那个女人又在厨房捣鼓什么新玩意儿了。
只是闻着……着实香得紧,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突然听见阖着帘子的厨房里一阵如同打了胜仗一般的欢呼,接着就是你推我搡,像是在争抢饭食的吵闹声。
“你回来了?”秦芳芷慌忙抽出帕子,往沾上鲜红酱汁的嘴上胡乱抹了一把,舔了舔还留有余香的嘴唇,红烧肉的甜咸香还留在唇齿之间,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站在门口表情仍然错愕的少年,虽然面色仍旧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星辰,尤其看向她的眼神,三分无奈三分不解,还有……
等等,等等!这个英俊少年郎这是什么表情?这一副汤姆遇到杰瑞的表情,她秦芳芷只有在幼儿园小小班的时候,从因为自己揍了人家小胖墩而被老师提溜到学校的老妈脸上见过。
那是一种——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的看熊孩子的表情,几分隐忍下是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怒,还有那么一丝嫌弃,但苦于这小屁孩还是自己家的,所以丢也丢不掉,于是头痛欲裂。
没错,就是这副样子!
“干嘛这么看着我?”秦芳芷双手叉腰,冲韶煜风身后的如月扬了扬头,后者像得到特赦令一般,冲着韶煜风伏了伏,也欢快地加入红烧肉拌饭大军。
“酒醒了?”韶煜风终于做好表情管理,故作严肃地板起脸,轻哼一声抬脚走进厨房,非常做作地以一种看上去云淡风轻的姿势把手中的两个“药包”精准投进秦芳芷怀里:“给你!”
“砖茶?”秦芳芷隔着袋子吸鼻子,一股浓郁而深邃茶香混合着土壤和木质扑面而来,不同于新茶的清新,这是一股气味更为悠长的陈香。
“路上随手买的,给你做奶茶喝。”韶煜风不自在地瞥了眼已经开始拆包装袋子的少女,梗着脖子,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锅里……你又在捣鼓什么?”
“回将军,是夫人做的红烧肉!可香了!”大嘴很有眼力见地从一群“饿死鬼”手里抢下一碗,忙不迭地给韶煜风端来。
韶煜风探头,白瓷碗中的红烧肉如一块块饱满的琥珀,肉皮在酱汁中浸泡的时间更久,没有刚出锅时的微脆,变得如凝脂般油润,肥肉裹满酱红色的肉汁,像一位红纱蔽体的美人,瘦肉的颜色更深,如同艳红色的绸缎,伴随着浓烈扑鼻的香气,如同艳绝四方的伶人,更加勾人。
“可惜了没有酱油,要不颜色更好看!不过我的手艺,即使调料稀缺,也能化腐朽为神奇!诺,尝尝!”
秦芳芷手上动作不停,已经将茶包完全拆开,两块压得严严实实的砖茶,她从一旁抄起一柄菜勺,没等旁人代劳,自行动手敲下一块来:“大嘴,找个奶壶,不是说今天还送了鲜奶吗?”
“有的有的!家里还有奶皮子,前几日熬的,夫人可要?”
“都拿来吧,有炒米吗?”秦芳芷努力回忆脑海中内蒙古奶茶的做法,上好的砖茶,最适合做咸奶茶了。
韶煜风自寻了一条长凳,就着被肉汁浸润得亮晶晶的白米饭,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大口嚼肉。
第一块:囫囵吞枣,唯一的感受——入口即化,肉质鲜能多汁,真香之外……吞急了,没细品味道。
第二块:发誓要细嚼慢咽,可哺一入口,不用细抿,肉含到嘴里就化了,肉被炖煮得酥烂,他赶忙用舌尖去抵住将将要顺着食道滑下去的美食,这回品到一些风味,入口绵密,浓郁鲜美,入味的汁液完全渗透到肥瘦相间的肉中,形成丰富的层次,满口的肉香让人欲罢不能。
第三口:就着浸满了红烧肉汤汁的白米饭,将软烂的红烧肉捣进米饭里,米粒儿吸透了鲜美的肉汁,用勺子满满舀上一大勺,满口的米香肉香油香,直叫人欲罢不能。
好吃!人生十六载,这道四方四正,肥瘦相间,色如玛瑙,红油透亮的红烧肉,当属极品!
他一块接一块吃得起劲,身侧的饭碗欲叠欲高,一碗,两碗,三碗,四碗……
秦芳芷停下手中搅动奶茶的动作,视线透过桌子瞥向他的腹部,昨晚帮他擦身,那精瘦却有力的身材,那帅气分明的八块腹肌,那让人垂涎欲滴的……
“不行!别吃了!不能再吃了!”想到此,她惊叫出声:“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四碗饭,十六块肉!撑不死你!”
“与你何干?习武之人饭量本就不小,我们家可从来没有食不过三的规矩!”韶煜风不满,长臂一揽,微微侧身护住肉碗中剩余的四块鲜亮的红烧肉,对上秦芳芷一幅想要虎口夺食的“老母亲”姿态,撇了撇嘴,试图岔开话题:“咳~那什么……你喝过北境的奶茶?”
“什么意思?”秦芳芷愤愤瞪了他一眼,她开始后悔,下次倒腾美食绝不能让韶煜风知道,帅气的男人,尤其是像他这般年纪,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纯情男高,是绝对不能发面的,男人嘛,一胖毁所有,想当初,原身看上的可是这张脸,自己经过昨日一晚,如今,更觊觎他的身材,这样的好苗子,绝不能毁在自己手上。
“哼~”韶煜风清了清嗓子:“我是说,你这种加茶加奶加盐,还……”他指向小桌上的酥油炒米还有黄锃锃的奶皮子:“是我们北境特有的吃法,你之前不是没出过金陵嘛,金陵喝的都是甜奶茶,与这个不一样的。”
“见多识广,才学渊博呗,少见多怪。”秦芳芷叫小嘴熄了火,往一旁的瓷碗里挖入一小勺酥油,一把炒米,将煮好的奶茶冲泡的碗中,浓郁醇厚的奶香味带着大草原宽广和纯朴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芳芷随手掰进去几块奶皮子,端起碗龇溜一大口,滑润细腻的奶茶在口中蔓延,咸奶茶的口感较甜奶茶更为厚重,顺着食道滑进胃腹,余韵悠长。
“我的嘞?”韶煜风轻轻打了一个饱嗝,终于将面前还泛着油光的肉碗和饭碗吃干抹净,没脸没皮地冲秦芳芷摊手,换来后者一个先探究后无语的白眼:“你昨晚中的那个叫千夜的毒,有后遗症不?”
“头疼体虚,过两日便好了,你……”似是想到昨夜面前的这位“奇女子”虽然照顾旁人把自己照顾得酩酊大醉,但好歹还是“不离不弃”地看顾了他一整宿,他的语气也不似自打进厨房之后的那般刚直别扭,声音柔了几分:“你无需担心,我身强体壮的,区区小毒,不足挂齿。”
“我不是担心这个。”秦芳芷有些不耐地打断他的话:“这玩意儿会让人食欲大开吗?”
“什么意思?”韶煜风听出了话中之意,刚软下的语气又冷硬起来,果然,面前的这个女人还是老样子——让人无语,讨厌的老样子,她总有办法气人:“你说我是猪?”
“辱猪了。”秦芳芷又龇溜一大口奶茶。
“你!”
“行了行了,说正事!”那个仰头解决完一碗咸奶茶的女人嚼着嘴里软糯的奶皮子,抬手屏退厨房众人,拉开一条长凳,在韶煜风对面坐下:“米粮可是官府管?”
韶煜风一凛,心中有了大概,却还是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不学无术,被皇帝骄纵养废的小公主会和他想到一处:“是。”
“那城中富商,还有衙署内管粮草的官,你得好好查查了。”她从怀里掏出午间守军把总家夫人走后她独自写写画画的一堆草稿纸,啪得一声拍到韶煜风面前的桌上,还散着肉香油香和米香的空碗被她的力道震得微微打颤。
韶煜风盯着他,表情郑重严肃,一双眸子如觅食的雄鹰般锋利,半晌,唇角突然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风流:“果然~皇宫中的嫡公主又怎会是天真无知省油的灯。”
“你心中早就有谱?”秦芳芷眯了眯眼。
“等着吧,战后平城,要重新洗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