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酸奶疙瘩

酉时的暮钟刚一敲过,守门的小厮便搓着冻红的手,缩着脑袋从倒座房里出来,把涂着红漆的木捎子一拉,吱吱呀呀地推开将军府那做还算巍峨的黑漆将军门。

又听得不远处几声相似的门响,转头,便闻得隔壁江太守家的守门小厮王二冲他嘿嘿笑着扯起嗓子:

“庆哥!方才出门买马肠子吃的时候,瞧了你家夫人往三街去呢,可是去福记?昨儿我家四姑娘去了趟,回来直说那福记的羊肉汤鲜!”

“滚犊子,主子的事别瞎议论瞎打听!”张庆淬了一口。

可只自家夫人去了,那归德将军家夫人送了栗子便往南三街走,方才这不还瞧见判司司仓家的夫人领着自己半大的女儿坐着一辆由两匹瘦马拉的马车过去嘛。

那小小姐手上拿着一块雪白的酸奶疙瘩,边走边奶乎乎地喊:“羊汤!羊汤!”

司仓家看门的小厮还手忙脚乱系错了马绳,好一番折腾,这不,就在对面……

呸,这老东西开了门便两手往棉袖子里一插,现在正眯着眼磕头呢,大冷天的,站着也能睡着,是有点本事的。

平城虽是大梁西北最大的城市,但毕竟是边城,再大也不能同南边东面的城市相提并论,左右不过是在周边一圈儿的北方小县城里称了个龙头。

但古代人划分格局,讲究的是一个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

意思是啊最好丈量土地,建设城市的时候,每边长九里,每边开三门,城内九条直街、九条横街。

但若这么干,平城这半大点地方,便显得有些蹩责了,所以化繁为简,中轴线交错处,横着一条三车道宽的马路,纵着一条三车道宽的马路。

马路往东三条街,东一东二东三,普通老百姓的居所,也有些小本生意,茶坊买卖;

马路往西三条街,西一西二西三,政要之地,州府及一众下属机构,对了,还有刚刚大捷的玄甲军军营也在此处。平城其实是平州,大梁十九州之一,但瞧瞧这面积,给另十八好汉丢脸了,便常称为平城。

马路往北三条街,北一北二北三,没有战争的时候,一入城便能瞧见绵延至城中央的北市繁华,热热闹闹的集市摊子,门店铺子,总之一片烟火气,那响彻云霄的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到了晚上,还有勾栏瓦舍的漂亮姑娘朝着路过的行人丢染着脂粉气的帕子呢。

马路往南三条街,南一南二南三,便是所谓的富人区,平城中各家官员的府邸摘宅子都建在此处,其中最大的便要数大将军府。从先帝开始就传下的规矩,忠勇侯府不帅军在此,便是知州当家,但若玄甲军驻守平城,边境的所有事宜,由玄甲军主帅做主。

南一南二大多是住家,到了南三便是一些目标客户是“达官显贵”的酒楼,吃食相对精致,但要价高,就算是州府里的小官,若想带家人过去打打牙祭,也得勒紧裤腰带饿上几天。

但人酒楼,不应该叫酒楼,因为这些食店,哪怕看上去再富贵,都也之称自己为饭馆。这类饭馆也不缺顾客不缺银子,这不,从京中过来的贵人也是有的。

比如秦芳芷,再比如归德将军家的那位,至少在吃上舍得花银子。

这两人在福记饭馆碰了头,一拍即合,随即又拉着司仓大人家的夫人和小姐,攒了一个四人小桌,又打发了各自的丫鬟在一旁亦单开了一桌。

福记饭馆专卖羊肉,是战后南三街一众饭馆里最先整顿重新开张的,生意倒是也不错,秦芳芷到的时候,除了这几个女孩子家,还有几个刚下了职的衙役,在一楼拼了一张桌子,喝着烧酒聊得唾沫横飞。

听司仓大人家的夫人说,这几个是平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花钱在府衙捐了个衙役当当,离家近又清闲,和普通的官吏比,手头宽裕,所以才能战乱一平息就来福记下馆子。

几个姑娘在二楼寻了一间小包厢,到底是边城,包厢干净却不雅致,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蓝菱格纹毯,下面缝缀着4层白色羊毛毡叠。四面墙上挂着民俗风情画,屋子的靠角落放着一把胡琴。

不似江南屋舍的细腻温婉,倒平添了几分大西北独有的大漠孤烟苍茫云海的放荡不羁。

“公主殿下,您且看看,想用些什么吃食?”

一桌子年轻妇人也是头一遭面对皇城之中最尊贵的嫡出小公主,多少有些拘谨,最后,还是归德将军夫人陶入画,念及这位名声不太好听的公主殿下在婚事上曾帮了她一把,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把菜单递到秦芳芷面前。

“你们怕我?”

秦芳芷瓜子嗑得正香,咔嚓咔嚓,节奏感十足,不一会儿功夫,她的面前就堆成一座小山,见桌上一片死寂,秦芳芷撅撅嘴,斜眼问道。

“公主殿下乃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我们并非畏惧,只是……只是……”

司仓大人家的夫人嗫嚅,斟酌着开口,她身旁的小姑娘不理解母亲的心思,和秦芳芷一般,抓了一大把刚刚炒好的瓜子,在一旁咯哒咯哒地吃着。

“我知道!”秦芳芷挪了挪屁股,一双油手轻轻覆上少妇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的名声不太好听,那都是年少不更事,现在我长大了,我成熟了!我脾气是暴躁了点,这点我承认,但我性格好呀!我跟你讲哦,我在府里头,那可是上至将军,下至庖厨里的师傅,打成一片,再说了,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不过一个名号,都来了边城,还计较这些做什么?是不是?嘿!丫头!别只顾着吃!给我点回应!”

秦芳芷探头,对另一桌上的令月扬声道。

“主子说得是,夫人,我家主儿性子好着呢!您接触接触就晓得了!”

令月从小食盘子里抬起头,含糊不清地应和。

“公主既然如此说,那我们便……不客气了?”几人犹豫再三,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但左看右看,这位已经开始研究起菜单的小公主确实不像传闻中那样张扬跋扈,舔着嘴唇专心致志看菜的样子和寻常人家的姑娘并无二样,便索性不再纠结,饭桌上的气氛逐渐熟络起来。

“公主既然来此,那必要试一试这家的缸子肉的,那可是平城一绝!”

司仓大人家的夫人谢共秋是土生土长的平城人,对这些老字号的了解程度自然较秦芳芷和陶入画这两个京城来的姑娘高上许多。

“还有这手抓羊肉,肉质鲜嫩,细腻多汁,是必点菜呢!不过西北的餐食份量都大得很,我们几人,估摸一人一份缸子肉,再配一盘手抓羊肉,一盘子馕,就足够了。”

“行!入画,你还有啥想点的不?”秦芳芷还是没能记住那什么什么德行将军还是归海将军的,还是人家自个儿的名字好记,凭栏堪入画,多好听,至少比某某夫人好听。

“便先这些吧,多了,我们吃不完也是浪费。”

入画温柔浅笑,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看得秦芳芷都有些痴了。

看来不怪原身,这不要脸的颜狗属性,她本人也有啊!

福记饭馆的掌柜极有眼力见,看到几位夫人打扮,虽不是珠翠满头,但身量气度也绝非寻常人家可比,便猜到定是城中有头有脸人家的女眷,所以格外殷勤,主菜还没上,就给包厢中的两桌各上了一大盘酸奶疙瘩。

一颗颗近似椭圆形或圆形的疙瘩,表面光滑而富有弹性,犹如雪花一般纯净,盘子刚摆上来,铺面而来一股浓厚的酸奶香。

酸奶疙瘩在现代极具新疆特色,有干湿之分,干的口感咸酸味的;湿的酸奶则有两种口味,一种咸酸,一种甜酸。但是一般人初尝时,大概率会被带着一股天然羊膻味的酸味儿劝退,从此对酸奶疙瘩路人转黑。

但秦芳芷对这玩意儿接受程度还不错,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室友里就有一个长得貌若天仙的新疆姑娘,从老家带了酸奶疙瘩过来和大伙儿分享,一寝室四人,除了秦芳芷,其余两人都是敬谢不敏。

搞得秦芳芷本人都开始自我怀疑:究竟是不是因为她带上来对这位新疆大美人的滤镜才会觉得酸奶疙瘩是上品,越品越上头?

陶入画没有尝过,用帕子轻轻捏起一块来,掌柜端上来的是湿疙瘩,只见美人将小巧玲珑白嫩细腻的白疙瘩送至唇边,如樱桃般红润晶莹的双唇微启,轻轻抿了一口:

美人微怔,美人蹙眉,美人皱脸,美人掩面吐掉嘴里的小疙瘩。

又是一个被酸奶疙瘩伤到的人。

“这是坏的?!”陶入画忙用水漱了漱口,抬头,却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另外三个女人已经将盘子中的湿疙瘩解决了一小半。

秦芳芷还拿着被司仓大人家的小姐舔过的半个酸奶疙瘩义正严辞:“不行,小孩儿不能吃太多这玩意儿,你已经吃了四个了,剩下的一半给我,你看看你的牙!”

谢共秋心大,见自家女儿已经有一位皇家公主带着,索性不管,自顾自地一个接一个吃起盘子里的奶疙瘩来。

酸奶疙瘩软糯可口却糯而不腻,每一颗疙瘩都充满弹性,轻轻一咬,疙瘩在嘴里化开,白疙瘩吸足了酸奶的醇厚滋味,哺一入口,酸奶的酸味和微甜的疙瘩相互交织,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辽阔的草原之上,风吹草低见牛羊,好不快活。

“不坏啊?你是不是恰巧吃到不新鲜的了?再尝尝这个。”谢共秋捏起一块递给陶入画,后者将信将疑,小口一咬,轻轻一抿,好看的眉眼再次皱起:“就是这个味儿!”

“哎哟!我的画画,就别难为自己了,吃不惯正常,你等着缸子肉和手抓羊肉就是,那这盘……?”

“我们就勉为其难,帮你解决了!”

谢共秋和秦芳芷一拍集合,后者更是一脸满足地将盘子往两人身边又拉了拉,一心能二用,大快朵颐的同时还能分神拍开身旁还没有桌腿高的小丫头悄悄伸出来的小手:“不行!小孩子真的不能吃太多!你待会儿还吃不吃缸子肉了?”

“七,要七!”小姑娘缺了两颗牙,说话漏风。

“那就听姐姐的,留着肚子,乖乖等,听话!”

“是啊,月儿,你要听姨母的话,可晓得?”谢共秋又一口吞下一块酸奶疙瘩,这才有闲心管自己的女儿。

“来喽!来喽!香喷喷的缸子肉来喽!小心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