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多黄沙,如今沙土飞扬的暗黄色大地都被前两日没化开的雪覆在底下,偶尔露出两块深色的地皮,斑驳的土地颜色在初冬萧瑟的寒风中略显几分萧索。
一片暗黄一片雪白的平地上,细雪与黄沙交错的尘土忽然随着不远处的震动上下飞舞起来。
“刺!”
“哈——”
“劈!”
“哈——”
“砍!”
“哈——”
“都用点力!哪一队训练最好便能先去伙房吃饭!”
战士们的挥舞刀剑的胳膊愈发用力了,口中喊的号子也愈发响亮,一声高过一声,直将那萧索的土地变得“活泼”起来,也跟着轻轻震动,扬起好一片烟尘。
今日伙房煮着羊肉哩,是少帅特命伙房宰了犒劳全军的,若是能第一个过去,定能抢到那又大又肥的羊后腿,掰着腿子用力一扯,满口都是肉味,可别提多满足了!
玄甲军,这支大梁最精锐的部队,这支让邻国敌军最闻风丧胆的骁勇铁骑,如今心中所念的,不过也是一口热乎乎的吃食,平时行军打仗,冷硬的干粮就着水吞了便解决一顿,想想上会子在一片平和里安安稳稳吃肉,都是战前的事儿了。
韶煜风再清楚不过手下这帮将士的胃口,三百头羊,用水炖煮了,一人捞上一块肉,便也羊骨无存,左右自个儿从府上带了午饭来,便也不去抢这一口吃的。
他清了军桌,在行军凳上大刀阔斧地坐下,小心翼翼地从两层木制的川见提箱里端出一碗用头大的海碗盛着的汤面,辰时出门前打包的,现下午时拿出来用,面汤早就冷了,那原本白软筋道的面条也坨成硬邦邦的一块儿略微泛黄的面饼,面饼上三颗虾仁,几块儿颜色变暗的胡萝卜丁香菇丁,还有一圈切碎的小油菜。
又拿出用油纸包着的两块白面馒头,虽是早起李嘴刚蒸的,但冬日冷得快,那面皮早不似出锅时的那般松软,硬硬的一层外皮瞧着便噎人。还有一碟子红红白白的小菜,昨晚李小嘴在灶上拌的酸甜萝卜丝。
这顿不甚合格的午膳,韶煜风却吃得极香,嗯,这冷面汤虽不如热的时候那般鲜美,但喝着也很不错嘛,面条虽成了费牙的面疙瘩,但入味得很,虾头汤的鲜,小油菜和胡萝卜的清甜,都齐齐浸润在面里头了!
他多会举一反三啊,昨儿个吃了粥,今儿个就叫李嘴用昨晚煮鲜虾粥的法子下了老大一锅鲜虾面,早膳进了两碗面条三个馒头,午膳再吃上一碗汤面2个饽饽,肠胃都舒坦了。
今晚他叫李嘴仍备着鲜虾粥,等他回了府再趁热吃上两碗热腾腾的稀粥来,在这西北的冬日里,还有什么比这更舒服。
“就猜到你在这儿!”
营帐外打了厚帘子进来一个身穿暗红色印花锦绣长袍的束发少年,长身玉立,爽朗清举,若是不知晓他名字的,瞧着这幅温润如玉的气质,怕是要以为来人是什么文官书生,而不是当朝的武举状元郎了。
金陵八公子之一,玄甲军前锋,内阁学士家的二郎——云一斩
这名字霸气的,可真与这张江南水墨般清润的俏脸割裂。
他手上也用油纸包着两个拳头大小的馒头,不过是用玉米面和的,颜色奶黄。
“这是什么好东西?”他一下子瞧见韶煜风正哧溜哧溜吃得不亦乐乎的鲜虾面,虽然冷了,香气没那么霸道了,但那丝丝缕缕的海货鲜味还是幽幽飘进他的鼻腔里。
面汤上还浮着一层一块儿一块儿因冷却而凝成薄膜的亮红色虾油,闻着都香。
这些日子在府上清蒸水煮的吃多了,瞧着这碗色彩丰富的面汤,他只觉得口中津液涔涔。
只那良好的教养和与身俱来的贵公子气质,没叫他当着人面狠狠咽口水。
韶煜风正吃得兴起,也不急着答话,余光瞥了一眼云一斩眼中的羡慕与向往,忙紧着插起面饼,三两口下了肚子,又捧起能埋脸的海碗,一仰头,咕嘟咕嘟,将面汤喝得精光,这才抬头,张嘴,话还没出口:
“嗝~”
响亮的饱嗝带着股微微带咸的鲜味,就这样猝不及防又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
“柏元!”云一斩好看的眉毛皱起,纵是武将,也不能这般不拘小节。
可是,这空气中的味道,还他/娘的真有点香。
云一斩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
而这位“柏元”兄韶煜风这才舒服地喂叹一声,撕开白面馒头,往里头夹了两筷子酸甜小菜,送进嘴里去油腻。
酸酸甜甜可真是开胃啊,完蛋,又想再来一碗。
“鲜虾汤面!贼香!”
他扬着俊脸笑得欠揍又风流,还不要脸地凑到正撕着馒头吃的云一斩跟前,张嘴,冲他哈了两口白气。
“走开走开!”云一斩也想拿自己的馒头夹小菜吃,但韶煜风那混蛋,搭着自己的白面馒头,竟三两筷子将碟子里颜色鲜艳的小菜给一扫而光了。
“明日也叫府里腌了盐水萝卜带来,啧,这冷硬的玉米面馒头也忒难吃!”
再对着那张贱兮兮的脸,
食难下咽!
秦芳芷对着如月提来的早膳,一言难尽地砸了咂舌。
如月说,是早起将军特意叫厨房做的,量大味鲜的鲜虾汤面,听李爷爷嘴里的连环珠和脸上骄傲喜庆的神情便知道,将军是极爱的,这不,早上进了两大碗才走呢!
对了,还用提盒捎了一碗去军营,走时吩咐了晚间还得用鲜虾粥哩!
“他有病吧,这儿的食单这么匮乏吗?!”
“主儿,慎言!”如月吓白了一张脸,赶忙的上前捂嘴。
但转念又想,夫人是嫡出的永宁公主,纵是口无遮拦,也没什么要忌讳的。
如月是秦芳芷嫁进忠勇侯府后,府上大嬷嬷指过来的丫鬟,秦芳芷带了令月和酣月陪嫁,还有一个从宫里头一齐去了侯府的秦嬷嬷,只是秦嬷嬷年纪大了,使不得舟车劳顿,便留在了金陵打理嫁妆,整治调教三房的奴才们。
忠勇侯府也分了两个丫鬟,应着令月和酣月的名字,唤如月和荷月。
这次跟来平城的,一个令月一个如月,令月没什么心眼子,爱絮叨却是照顾人的一把好手,生活起居无微不至。
如月机灵,耳清目明,凡事一点即通,如今将军府上下三十余口人,打点得妥妥帖帖。
“如月,你告诉我实话,锅里还有多少鲜虾面?”秦芳芷擒了她的手,笑得勉强。
“回主儿的话,李爷爷新下了一大锅呢,奴婢方才过去,锅里咕嘟咕嘟,好不热闹!”
“我靠!!!你做主,将这锅面给府里众人分了,还有这碗,你拿去吃!令月!帮我梳头,我要去厨房!”
“主儿?”如月心中虽疑,但看到秦芳芷黑了的半张点,终归缄口。
三进院里的大厨房,此时终于得了喘歇,方才如月来过,传了夫人的意思,道这些日子大伙儿辛苦,便将这味鲜色美的鲜虾面分了,补补油水。
又问昨儿个晚间夫人吩咐泡上的红豆何在?
李嘴的干儿子李小嘴忙从面碗里抬起头来,抹了把嘴上的汤汁,从厨房西面的三层木架上端下一口沉甸甸的大盆,掀了上面覆着的一层白布。
泡了一夜的红豆涨得圆鼓鼓的,个个饱满又好看,用手轻轻一搓,外头薄薄的一层皮就和豆子脱离开去。
“行,倒锅里头加水煮吧,夫人吩咐了,先大火不停搅拌,等煮得浓稠了,便改小火熬,定要时时用筷子搅,碾成绵密的豆沙才行。”
“如月姑娘尽管放心,都交给小的。”
李嘴上外头买糖心苹果去了,李小嘴在厨房掌事,听了如月的吩咐,忙不迭应下。
方才院子后门听有小贩嘹亮的叫喊:
“又大又甜的溏心苹果哩!皮薄核小!嘎嘎松脆!卖糖心苹果喽!”
李嘴一听,想到那光亮细腻的果皮,泛着淡淡蜂蜜黄的果肉,一口咬下去,嘎嘣一声,沁甜的果肉都带着风沙的野性,便忍不住了,掏出一把铜钱来就出了门。
也只有这大西北才能有如此口感松脆,细腻无沙,入口甜香四溢,果香浓郁的大红苹果。这可是天赐的宝贝。
西北平城干旱少雨温差大,前两天确实漫天飞雪,但瞧着今日便又艳阳高照起来,全年光照长,最是适合这溏心苹果的恣意生长。
平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一句话:霜降已过,溏心已成。
是吃溏心苹果的时候了。
但今年的霜降边城在纷飞的硝烟里度过,卖果子的小贩,做吃食的小摊都窝在家里不敢出来。
可现在好了,平城大捷,今日来了叫卖溏心苹果的,过不了几日这街头巷尾的吆喝声就都要回来了。
“哎哟!!托了将军的福,今年也能吃上溏心苹果哩!”
秦芳芷到了厨房里头绑了襻膊,亲自动手揉面的时候,见李嘴用半旧的大麻袋拖着,装了满满一大袋表皮光亮细腻红彤彤的大苹果进来,忙有进厨房帮工的小厮眼力见十足地上前接过。
大厨房最不缺的就是醒好的面团,日日白面馒头,人都给吃发了。
再看向李嘴怀里。
那袋子里除了苹果,还有一小袋深红泛光,肉质肥厚的西梅干,一小袋个头尖尖绿得透亮的葡萄干。
嘿,有零嘴了,秦芳芷长眉一挑,揉面的手更有劲道。
李嘴却是吓破了胆:“乖乖龙地咚,这小祖宗怎么还上灶了呀,这要是磕着碰着烫着,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咚咚咚,李嘴仿佛已经听到自己人头落地的铿锵声,哎哟喂,想到此,脖子居然一抽一抽的生疼。
“夫人,怎消得您亲自下厨呀!快放下,我来我来!小嘴!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也不拦着点,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李嘴指着李小嘴呵骂,不光自己脑袋不保,李小嘴的脑袋也要落地,掷地有声呐。
“无妨,你也别骂他了,我的话他也不敢不遵,权当活动活动手脚,你接着干也好,揪成小剂子,将面皮擀得中间厚两边薄,会的吧?”
“会的会的!夫人宽心!”李嘴点头哈腰接下小祖宗的擀面杖。
秦芳芷得了闲,净手翻看那装得满满得布袋子,这大苹果一个挤一个的,满满堂堂的塞满了一整个蛇皮袋,你的肚子挤着我,我的肚子顶着你,扁平的身形,自然的红润,还没入口就能闻到一股清甜的果香。
秦芳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乖乖,这不就是后世那个被称作“红富士”的新疆阿克苏脆甜溏心苹果嘛?
你看这光滑红润的外表,妥妥的妈生好皮啊!
原本对平城原生吃食几乎已经绝望的秦芳芷突然一下子觉得好像没那么心如死灰了?
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嘛,食物也是一个道理。
她也不讲究,掏出一个用袖子擦了擦,在如月还没出口的阻止声中一口咬下去。
嘎嘣一声,清甜的果汁在嘴里一下子迸裂开来,果皮薄,果肉汁水充沛,那果香四溢的汁水一下子盈满了整个口腔。
再咬两口,汁水更加丰沛了,靠近果核的果肉近乎透明,隐约可见糖化的果肉,那半透明的果肉,都不消用牙齿嚼,只用唇凑近一吸,汁水便呲溜滑进嘴里,满口甜香。
果然一座天山一方水土,这霸道的口感,南方的苹果定是没有的。
“快,拿十个苹果出来,洗了装盘子!”如月赶紧吩咐厨房里头的小厮:“哎哟,主儿啊,这果皮多脏,您若是喜欢,奴婢给您洗好刨了皮,切小块给您端去。”
“嗯~”秦芳芷晃了晃沾满果汁的手指:“那就不香了,还是自己啃最爽!”
“夫人喜欢,小的叫人都送西跨院去!”李嘴将面皮擀得精致漂亮,别说,这双粗壮的大手倒是挺有几分翻花的本领。
“不用,我想吃直接过来拿就是,下回子若是还有,你就多买些,方便以后做甜点。”
秦芳芷眯了眯杏仁眼,开始畅想未来,等得空叫人做个烤炉来,焦皮酥脆肉质肥嫩的苹果酱烤鸡,咬一口油都要顺着黄灿灿的外皮往外淌,再配上清甜的果酱中和去腻,啧,香!
还有烤苹果派,外表香酥可口,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带着大颗果肉的苹果酱,甜中带着微酸,混着外头的酥皮,油香果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半点不冲突,啧,甜!
等夏天了,调个苹果冰饮或是做个苹果冰沙,一个夏天的燥热便消去了大半。
再有,就算是用它直接抹白面馒头那也是好吃的,倒时候,咱家那位帅气十足的小将军怕是又要日日带着抹了厚厚一层苹果酱的馒头去军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