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光乍现,雾散云开。
太史筝出言挑逗。
崔植筠错愕回眸,瞧见眼前人冲他抛了个媚眼,便于心下大呼:好不正经,果真是个轻浮浪荡人!
为了断去眼前人那浮夸的念想,崔植筠拱手与筝隔开距离,郑重说道:“娘子莫要玩笑,某德薄能鲜,哪里有资格评说娘子,且不说某已有亲事在身,就算没有,娘子也应找个比某更好的郎君。”
这话说得体面,叫太史筝满意。可她却并未有放过他的意味。
“哦?郎君已经定亲了?那还真是可惜。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人家能有幸与郎君结亲?”筝说着负手上前一步。
崔植筠被她逼得退去一分,“皆是父母命,媒妁言。某自是从命罢了。但家中定为某尽心挑选,应是个正经的人家。”
什么意思?
这家伙暗讽我不正经?
“啊,是这样啊——”太史筝皱起眉头,连连上前,崔植筠靠着走廊的柱子退无可退。
筝就这么气鼓鼓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她倒要看看眼前人会不会露出暗藏在衣冠下的爪牙。可崔植筠是正人君子,岂会对她表现出的无礼,动粗辱骂?
只瞧二人僵持片刻,
崔植筠依旧神情淡然,不为所动。
筝这才假装伸手掸了掸他肩上风尘,眯眼笑道:“那既然如此,就祝你们早生贵子,百年好合吧。”
筝放过了他。
也决定嫁给了他。
不明所以的崔植筠却在廊下长舒了一口气,连忙送客道:“多谢娘子恭贺,时间不多,这边请离吧。”
太史筝点头不再刁难,同他来到座窄窄的小门边。
待到小门轻开,俩人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一个念着他的好,一个数着她的坏。
二人当是作别,太史筝却在此时对崔植筠说:“郎君猜猜,咱们还能再见吗?”
这人又在发什么癫?
崔植筠闻言如快刀斩乱麻般将背篓套过筝的头,转身恭敬道出一句:“雨天路滑,娘子慢走。”便关上了门。余剩下太史筝挎着背篓,一个人懵圈。
门内,崔植筠甚怕太史筝阴魂不散,顺手拿起门边的扫把抵住门框后,才放心离开。
崔植筠走了,
太史筝在痛骂两句后奔向了阿婆。
“小娘子,怎么这般模样?”
阿婆见她这副模样赶忙帮她取下了背篓,筝却抖抖衣上尘土笑了笑,“嗐,许是郎君怕我背不动这背篓,便帮我挎在了身上。”
“如此岂不弄脏了小娘子这么好的衣裳。”阿婆瞧着有些抱歉。
筝摇摇头,“不打紧,就是一身衣裳。”
阿婆听了这话打消几分顾忌,接着将绿油伞与那白菜递去,便随口问了声:“小娘子,老身一直想问,你与那买菜的官爷是不是认识?”
太史筝闻言接过阿婆递来的东西,回眸望向太学高高的门,想也没想便答了句:“他啊,是我素未谋面的夫君。”
巳初刚过,早朝刚罢。
大内却生事端。
“混账,朕不是吩咐过你们,凡是递去太史家提亲的帖子,全都得由朕亲自过目!比朕高的不行,比朕有才学的不行,比朕俊的更不行!怎么内相家那才貌双全崔二郎的帖子,就能在朕不知情的情况下递过去?如此可好,这才一日的时间,太史家就与崔家结了亲。看朕不治你们个违抗圣命的罪过——”
官家大怒,御前侍奉的人惶恐跪了一地,直呼饶命。但瞧着这一个个都似有苦难言,却始终不肯解释是何缘故。
可不言,怎平君怒?不平君怒,都得玩完!
“饶命?饶命!你们除了饶命,还会不会说些别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个个真是吃干饭的,全当朕的话是耳旁风。”齐鲤元拾起案上的物件,朝着殿中人扔了又扔,如何都不够解气。
直到,那御贡的砚台从他手中飞出半米高,又从来人眉边擦过落下,他才终于消停。
“呀,淑仪娘子——”
天子身边的都知于而惊恐万状。
司寇珏却立在跪着的众人身后目光凛冽,丝毫不去在意眉间擦出的血。
她就这么望着齐鲤元一言不发。齐鲤元瞧见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之前的盛气皆如云烟消散。
少年终究是少年,
他还没能磨练出天子的威严。
“都退了吧。”司寇珏轻声令下。众人顾忌着她那代掌凤印的身份,在迟疑后退散。
如此,殿中便只剩下了她与少年两个人。
司寇珏无言拾起地上的砚台,来到齐鲤元身边轻轻搁下。她的举手抬足,皆是优雅,可却冷静地让人害怕。
“不迁怒,不贰过,是君子修身需要学会的一课。若能平心静气,很多问题才能想得透彻。官家,妾身问你,方才跪地的那些人全在御前供奉,是为官家的近臣。他们本该听命于官家,除官家之外,再无旁听。可他们却支支吾吾,不敢言语。官家自己思量能做到这般的,宫中可有其他?”
“又是宝慈殿,太后到底要做到哪步她才满意?”司寇珏道破天机,齐鲤元不由泄了气。
褚家就像个无底的深渊,将欲望无限放大。
当年若非太史筝的姑母,德赞六宫的顺和皇后太史蓉,因病身故。何能叫这霸道宫婢趁机越位,当了续弦?哪知她如今做了太后还不够,竟还打算叫自己的女侄做皇后,好维持他家那一人得道的荣耀。
可虽说褚氏如今步步相逼,齐鲤元却不想放弃。
从前何事都能让步,唯独娶筝为妻这件事他必奋争到底。只瞧他抬手拨开狼藉,执笔就要下出旨意。
“官家要做什么?”司寇珏生了疑。
齐鲤元意气道:“太后甚至都等不到拟定选后名单那日。既然是她将事做绝,那朕现在就下旨让筝进宫,朕要让筝做皇后。”
帝王怎能如此任性?司寇珏闻言夺了他的笔,收回了方才的好声好气。
“胡闹——”
“暂不说官家将选后之事视为儿戏,就说这门亲事若非筝自己愿意,岂能轻易落定?官家认识筝这么多年,难道不了解她的脾气秉性?若筝真的与官家有意,就算前面是刀山她也敢陪。若无意,官家就算困住她,她也会反抗到底。”
“既然如今筝已经做了选择,官家你就别再儿戏。”
司寇珏说这些话不仅仅是对天子劝导约束,她更多的还是想维护筝的心意。
太史家出两代贤后自然是好,可司寇珏并不愿看到筝走上自己与太史圣人走过的老路。
可那十五岁的少年垂眸坐在殿上,想要的不过一个心爱的姑娘。为何这般难如愿?
司寇珏的意思,齐鲤元听得明白。但他却在装糊涂,“把笔还我。”
齐鲤元伸了手。
司寇珏还是不曾让步,她告诉齐鲤元:“筝不属于这里。”却就此惹怒了座上天子。
齐鲤元第一次冲她说了很重的话,“嘉淑仪,你代掌凤印很多年了,小娘娘说权利是会吞噬人的,尝试过权利的滋味,就不会舍得轻易放手。你这么做是真的为了筝吗?还是说,你和她们一样在为在自己开路——”
此话一出,司寇珏愣在原地,皱紧了眉头。
齐鲤元这话说得没有良心。与他一同长大的并不止是太史筝,还有她司寇珏。司寇珏若当真为了争权逐利,不会到今日还是个位居九嫔的淑仪,也断不会放任齐鲤元在她面前不停提及别的女人。
是发怒,还是克己。
司寇珏想了很多遍,最终她想为自己硬气一回。
但瞧手中狼毫打翻花几上的熏炉,四散的墨点染浊金黄色的布。司寇珏头一遭丢了风雅,弃了那该死的体统。
“开路?”司寇珏冷笑。
“这条路你真以为所有人都会趋之若鹜?齐鲤元,收起你那固执的偏见吧。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也不会留恋。若非身不由己,我只愿过别样的生活。”
指尖划过天子的袖袍,司寇珏轻轻按住了齐鲤元的手臂。
她的话啊,还没说完…
“但从现在起,我改主意了,既然她们想争,你亦不信。那我就陪你们玩玩。只是,谁也别再去打筝的主意,我会跟你们奉陪到底。”
天子该为天下之主,怎会被嫔御恫吓?
可天子年少登基。能臣辅外,司寇珏仗的是前朝。太后安内,褚氏借势在宫墙。
齐鲤元甚比她们还由不得自己。
司寇珏起了身,松了手。她看天子犹豫未决,便在离开前最后沉声道:“官家,你该长大了。你该明白,当你坐上那个位置起,割爱二字,就将伴随你一生。你有你的使命,这个天下比筝更需要你。就当是为了筝的安稳与幸福,做个好皇帝。”
“妾身,言尽于此。告辞了。”
司寇珏饶有气势地跨过殿门,齐鲤元抬头望她。当那道背影模糊在四四方方的门外。
他才恍然说了句:“抱歉。”
彼时,司寇珏停在福宁殿的殿陛,望去偏向正午的光,血凝固在额头上,她道:“金典簿,挑两只金簪送去披芳阁。告诉褚昭媛,感谢她给筝选了个不错的儿郎。接下来,就剩我俩的新仇旧怨了。”
“娘子,怎知是她给……”金典簿惑然。
司寇珏却只意味深长笑看了她一眼,便陷入沉默,往摘玉阁的方向走去。
这宫闱,总藏着太多不可言说。
可至少,对于太史筝,司寇珏还保留着一份本心。
宫外,筝回家已是午时。
她抱着白菜,拎着绿油伞,揣着糖霜蜂儿高高兴兴跨进门,却见前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漆木箱与担子酒坛。
这场面隆重的吓人。
太史筝就这么小心翼翼绕过礼箱,刚想往后院溜,就见浮元子急急忙忙从厅后跑来。二人迎面碰个正着,筝便停下脚步,笑着去掏怀中的糖霜蜂儿。哪知,却被浮元子一把按下。
太史筝一头雾水,打算开口相问。
浮元子竟又迅速抢过她手中的菜与伞,比了个嘘的手势。
但瞧浮元子这怪异劲,任谁看了不起疑?
太史筝实在忍不住,便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言语:“圆子,什么情况?家里真进贼了?这打包的,该不会都是咱家的宝贝吧?爹呢?爹干嘛去了!爹不会已经……”
筝越说越离谱。
浮元子赶忙丢了油伞,伸手捂上她的那张破嘴,接着又朝厅后的方向扬了扬头。
什么意思?
难不成,还真有事!
太史筝被她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转头挪了挪步子就要往外走。
可就在此时,后院却传来一阵唐突的笑,只听笑声后是那人满口奉承地说:“哎呦呦,我们亲家公的宅子,当真阔气。出了门热热闹闹,回了家静静悄悄。敞敞亮亮的前厅,方方正正的中堂。不愧是先帝钦赐的宅院,便也只有像亲家公这样的将才,才能镇得住这样的宅子。好,可真是好。不像我们家,乱哄哄挤在一起,就好似在耍猴闹笑——”
太史筝闻声诧异回眸,这……
是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标注---
“不迁怒,不贰过。”出自《论语,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