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回到前厅,钱氏却在将要跨门时停下脚步。太史正疆见状刚想相问,便被太史筝一把拉了进去。
老爹这边还没反应过来。
那边张氏在瞧见来人后,立刻收起那副不耐烦的样子,惊喜大呼:“哎呦喂,我说太史老爷,筝小娘子。妾身这盼天盼地,可算把二位盼来了。敢问这崔家的婚事,您二位到底是考虑的如何?也好给妾身个痛快话。”
张氏一惊一乍,吓得父女二人挽臂后退。
约摸着是察觉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张氏忙敛容往后退去。太史筝见人安静下来,这才松开老爹问道:“这儿怎只有媒妈妈一人?那位呢?”
“她啊。”
一提钱氏,张氏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半晌不见归,怕是上东司做梦去了。”
太史筝闻言装作惋惜般叹了口气。
“哦?那还真是不巧。我还想着说待二位都在时,让你们一路将我这草帖送去伯爵府。省得我为难选谁替我送这帖子。您说这下,可如何是好呢?”
张氏一听这话,眼皮一动,殷勤迎去太史筝身边自荐抢功,“此等大事,需得时时刻刻地候着,留待主家差遣。钱氏个误事的婆子!不中用。要我说筝小娘子不必为难,她钱媒人误事,这不是还有妾身呢吗?好事耽误不得,不若筝小娘子就将草帖交予妾身,妾身保准立刻帮您送去伯爵府。丝毫不曾耽搁——”
张氏信誓旦旦,已然上了太史筝的套。
筝却还要再演上一番。
只瞧她随手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草帖,似不决般在张氏眼前晃了晃,“这…合适吗?”
张氏那眼睛便跟着她的手走了又走,最后竟索性自己伸手将草帖接了去,“合适,合适。喻淑人吩咐我二人各凭本事,您二位就瞧好吧。这亲事,妾身定给二人办得漂漂亮亮。毕竟——”
“毕竟您是给汉王说过亲的上等媒人。”张氏开口就是那两句,太史筝听得厌烦。
可她竟还不以为然地点头承认,“唉对对,对!”
这人还真是没脸没皮……
草帖就这么去了张氏手里,太史筝要办的第一步算是办完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张氏,“那就有劳媒妈妈了。”
张氏这会儿正得意,想那钱氏笨嘴拙舌,本就没资格跟她相比。落得如此结果,该是钱氏咎由自取。她张张嘴,同太史筝言语:“小娘子客气,客气。那妾身这就——”
“您请便。”太史筝发话。
张氏拿着草帖躬身拜别,几步转身就要往外去。可当她随手翻看草帖,又觉得不太对劲,便问起:“小娘子,这草帖上的字?妾身怎么看不大明白?”
太史筝解释说:“媒妈妈不识?这是狂草书啊。”
可张氏仍是有疑,“这草帖缘何偏用狂草?如此难懂的字体,妾身该如何去与伯爵府交差啊?”
太史筝早料到张氏会如此相问。
她笑了笑,继续回道:“嗐,这不是因为家父最近恋上练习草书,特别是狂草。所以逮着机会,就想展示展示。尤其听闻崔学士博学多才,想必对书法方面也一定颇有造诣。一时忍不住,就以狂草书之。好让崔学士指点一二。”
“是吧,爹——”
谁?我?
你爹我大字不识。
可太史正疆怎会拆太史筝的台?就算今日闺女说他会吟诗作对,他也得硬着头皮凑出个一二,“对,是这么回事。本节史的字,确实够草的。”
唉?这是什么形容?
太史筝顾不上嘲笑老爹,转头同张氏又道:“至于,交差的事,媒妈妈大可放心。崔家如此书香门第,看这么个草帖绝不成问题。再者说,有什么问题,也是我们太史家的问题,自与媒妈妈无关。“
“既然如此,妾身便真的告辞了。”
筝解释得如此清楚,张氏就没再多言。她也怕煮熟的鸭子到手飞走,转头便步履匆匆出门而去。
张氏走了。
太史正疆却急着凑来相问:“闺女,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你又何故为难她?”
太史筝站在日入前的廊前,望向不算明亮的天,同老爹如是说:“为难?什么叫为难?怎么叫为难?谦谦之士,我以礼相待。无礼之人,当无礼对之。欺软怕硬,巧簧如黄。这张氏不知靠着她手里那点权势,折辱过多少人。我今日只是想给她个小小的教训,还望她今后能有所收敛才好。”
教训?太史正疆还是没搞清太史筝葫芦里的药。
可他却赞同闺女所言。
彼时,钱氏从二人身后走来,抬手作揖问候:“节史,小娘子。”
太史正疆笑了笑。筝却没应,她掰着手指将时间算好,才又从袖中掏出一份新的草帖向钱氏递去,“内城东,到外城西约摸着两刻就到。媒妈妈,您三刻后出发便好。”
“是。”钱氏听候差使,恭敬地接过草帖。
谁料,她刚想将帖子收去袖中,就被太史正疆拦下,“等等——你们在这儿跟我打什么哑谜?那边不是刚送走一个?这怎么还有份?”
太史筝闻言不由得反问:“怎么爹?难道只许他家一位郎君派来两家媒人,就不许我一户送出两份草帖?”
筝说着拉去了老爹阻拦钱氏的手,顺势岔开了话题,“哎呀,好了好了。我的事爹就别操心了,这门亲事您只要满意便好。您啊,还是想想咱们今晚上要不要加个菜庆祝庆祝?还有我要索粉,您可给泡上?我都饿了。”
行,不操心就不操心。
如今军队你哥说了算,家里你说了算。老朽我啊,就是伙夫!伙夫!
太史正疆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不敢直言。只瞧他将那手中饭勺抡去身后,故意道:“对,你说得都对。你好不容易嫁出去,咱们晚上必须得加菜。让我想想,咱们加个什么菜…加个……哦对,加个紫菜滚蛋汤。”
“这个好,好极了!我这就得去准备……”
太史筝听出他意有所指,扬声相问:“滚蛋汤?什么意思!爹,你把话说清楚。”可尽职尽责的“伙夫”根本不曾将她理会,只自顾自地退去。
钱氏旁观而立,但望府宅冷清,父女二人却是如此其乐融融,她便不由想起伯爵府里热闹的屋舍,与对话往来中透着的凉薄。眼前人,当真已做思量?
“媒妈妈,你有心事?”太史筝洞察出她的忧愁。
晚风吹过,日暮向西而返。
钱氏这回望向太史筝时,眼中带着些长辈的慈爱,“小娘子,尽管往后还有许许多多的过程要走,可草帖送去就意味着亲事初定,您真的决定好了?”
今日太史筝听过太多这样的问话,可她却不曾有丝毫的急躁,反而平静地问:“媒妈妈,您相信缘分吗?”
钱氏答曰:“自然。”
太史筝却说:“如此,这便是我与他的缘分。”
筝的答案,纯粹且自然。此刻,她已不再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只注目于光影变换的连廊。
她开始好奇。
崔植筠,
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二郎君,何在?”
伯爵府内,崔植筠自午后从喻悦兰那回来,就一直待在案前忙活明日授课的事。猛地听闻有人唤他,崔植筠这才抬头向外望去。
怎么?
天都要黑了…
傅其乐绕过黄昏的回廊,来到他的案前,望向那双暗影处清澈的眼,“我的好二哥,日入了怎么不燃灯?伺候的使人都去哪了?怎能只留你一人在这儿。”
傅其乐就是操心的命。只瞧她边念叨着,边掏出火折子燃起面前最近的那盏灯。
屋内光线渐渐明亮,崔植筠将手上的散卓笔搁上笔山,同傅其乐回道:“傅嬷嬷,莫怪。我不想人多打扰,便命他们退出了。不知嬷嬷来,是有何事?”
轻撤回燃灯的手,傅其乐笑着看向崔植筠,“哦,是大娘子有事,想请您到向荣厅一趟。”
“好,那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至于是什么事,崔植筠没问。
傅其乐见通禀到了,躬身拜了别,“得嘞,老奴还要到二房院子里说一声。先行一步。”
而后,崔植筠在熄灭的蜡烟中动了身。
谁知,去的路上正巧碰上主君崔寓放班归家。父子二人于院中相对而望,什么表情也无,崔植筠见状垂眸,恭敬地问了声:“您回来了。”
“这是要去何处?”崔寓今日与台院那几个老家伙吵得不可开交,说话的声音有些发哑。
崔植筠无甚关心,只答:“母亲要儿子去趟向荣厅。”
“也叫了你去向荣厅?”崔寓微微皱了下眉头,“方才她也派了人在门口知会,你就与我同去吧。”
“是。”父子二人的对话,在崔植筠的应答声中戛然而止。
昏黄的小径,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走,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保持相对的距离。
崔植筠好似对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他开始陷入沉默,直到踏进向荣厅的灯火融融,才被母亲的声音叫醒,“二郎今日怎和主君一块来的?”
“院中与父亲碰见,就一同来了。”崔植筠抬起头,厅下已然坐了不少家里人。
他瞧。
祖母没来,二房的来了几个。
还有今儿下午被派去说亲的媒妈妈,至于是哪个?已记得不大清。
待到思量罢,崔植筠开始一个个问好请安。
空当间,崔寓走上座前跟喻悦兰牢骚道:“喻悦兰,你今日又是搞得哪出?叫这么多人过来作甚?大家都没事忙吗?”
“嘁,你个没良心的。惯会数落我,我无事叫大家来做什么?我撑得慌?莫问那么多,想听,你就给我坐下听着。”
崔寓言语刻薄,喻悦兰也不逊色。
俩人就这么杠着,但好在今日喻悦兰心情不错,事儿闹也闹不大。
约摸着差不多了,喻悦兰便抬眼瞧了瞧那边安坐的张氏道:“张氏,这按你的要求,主君和二郎都到了,人我也都叫来了。你现在能把咱们与太史家的婚事,同大家言语言语了吧?这事到底是成与不成啊?”
太史家的婚事?
喻悦兰的话,引人在场众人相互私议。
崔植筠更是无解。
张氏却端着架子将太史筝给的那份草帖,当着所有人的面,绕过主母。无言递去了崔寓面前。
崔寓瞧着眼前这张氏的作态,实在不喜,便回了句:“给我作甚?”
张氏闻言不躁,热着脸奉承道:“回崔学士的话,这女方家的回帖,乃是节史亲自手书。节史愿有能之人可鉴赏一二,已近两家之谊。而在座之中,拥八斗之才的,非学士莫属。然这婚事成与不成,就全在这一贴之中。”
张氏开口,硬生生把崔寓架了上去。
这贴他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崔寓虽不喜她卖这样的关子,却还是硬着头皮,将帖子接了过去。
喻悦兰瞧着崔寓慢吞垂眸,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张氏端手而立,转眸对上二房目光,傲气徒增不少。这叫她那惹祸媳妇邹霜桐瞧见,免不得在旁抱怨:“母亲,您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样。”
“她得志就得她的志。你若能替我争点气,你也得志去。”褚芳华出言呛巴,邹霜桐被堵得再也无话。
彼时,当所有人都等着那座上主君言语喜事。谁料,等来的竟是崔寓一句愤怒的:“来人!速将这丢人的婆子给我扫地出门,再不准踏进我伯爵府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标注---
散卓笔,古代名笔。宋宣州诸葛高善制笔。自唐以来,世传其业,其笔毫约长寸半,藏一寸于管中,一笔可抵他笔数支,称散卓笔,为时人所贵重。也称“诸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