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雷(已捉虫)

“不好了!不好了!五姐快去瞧瞧,前面大堂里闹起来了!”

花格子窗外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紧接着就见小丫头金盏急急忙忙跑进屋里来,脸上满是惊慌。

房里的五姑娘李玉娘正趁着今日的好天气,拿了针线箩筐,支开格子窗,坐在窗户底下绣手帕,没防头的被金盏一吓,右手发颤就把个针头扎到了指肚上,流出一滴血来沾污了帕子。

哎哟——玉娘没顾上自己的肉疼,两眼只盯着手里那块玉色素绫帕子,可惜,实在可惜。

早知道今天就不绣了,玉娘心里后悔不迭,平白糟蹋了块好料子,这可是她费了半天口舌才从货郎手里折价买到的湖州货呢。

玉娘早起时就感觉自己身上不痛快,像是有石头重重的压在她身上。现下听着呼喊,便不自觉被勾起了心事,一重加一重,紧皱起眉头来先将金盏问个明白:“出了什么事闹起来的?妈妈就没管管?”

“嗐!”金盏喘着气直跺脚,“可不就是和妈妈吵起来的么,都快要动起手来了,六姐一个人拦不住,叫了刘妈过来拦着,又让我快叫姐姐去帮忙呢!”

这可稀奇了。

玉娘含着指头止血,心里却觉得新鲜。

自己家里的李妈妈成日跟她们讲规矩礼仪,只有她骂女儿和丫头仆妇们举止轻浮毛躁的,怎么今天自己倒和人争吵起来没了体面。

再说了,就李妈妈那个身形体量,壮如松胖如钟的,若和一般人起口角,用身子怕是都能压伏住,只有人家吃亏的份,哪有她老人家输的。

只是既然前面六妹派人叫她,一家子同气连枝,要是真有人来上门找事,玉娘少不得也要帮口。

金盏年纪小,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玉娘也就不再耽搁,丢下手帕针线就疾步往正院里赶去。

李家的屋舍当初买来时就不算大,是一共也只里外三层,合计十来间的小院子。

后来李妈妈又专门把西厢房外砌了一堵墙,将西厢房的背面开了门窗,左右颠倒过来,砖墙一直砌到正房耳房外,硬生生隔出了个小院子给她们姐妹几个并丫头住。

又将影壁旁的葫芦门封了,此后她们便只能出了房门先去后院穿过正房再到前院,没法直接从西厢房走到前院门口。

六妹福娘只当妈妈是怕她们姐妹几个贪玩,跑出街去被人强掳拐走,玉娘却心知肚明,猜得门清,知道这是防着她们逃跑呢。

老六是李妈妈亲生的闺女,往上数其他五个可不是。

真金白银花了钱买的女儿,万一跑走一个可不就是吃亏。

顺着路右拐直行再走近些,平日里熟稔的道路现时倒是真有些不同,玉娘一靠近就听见有个婆子在那高声阔语,时不时还浪笑几声,嗓音粗哑难听。

这让玉娘瞬间就提起精神来,她知道自己干娘李妈妈是一个再讲究不过的人,若不是被气急了,怎么会不顾及脸面体统,忘记了让人关上房门好挡声音。

她从后边走进正房厅中,果然见李妈妈面色涨红,一口牙咬得狠紧,只不出声的盯着眼前人,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是被气得够呛。

福娘和仆妇刘婆子则分站两边,面色同样不好看,一个吓得青白,一个气得红紫。

对面则站着个戴花穿锦的婆子,尖下巴三角眼,往上眉毛稀溜溜,用黑粉特意描画过,只是她脸上敷了粉,反而越发显得眉发乌黑,犹如两条蚯蚓一般突兀,这会子还叉腰赫赫的发着笑。

只是她年老嗓粗,笑声干哑,笑出的声音活像城外坟头子上的乌鸦,那叫一个难听。

玉娘便是再不认识人,一听笑声也辨认出来,恐怕这个婆子就是街面上花娘嘴里常骂的黑老鸹——郑婆子了。

也是和自家的李妈妈一样,在清平县里开着勾栏馆子,做的同一行买卖生意。

只是她们虽然馆子地方挨着近,同住在县城里,可郑婆子的名声却比李妈妈坏得多。

听隔壁宋院的小七讲,在郑家的姑娘们应邀出门唱曲,主家的赏银全都得交出去,每到临睡前每人衣裳还要被搜寻一遍,要是找出一个铜板来,呵,郑老鸹当场就能把人打成个烂羊头。

这样的行径,即便是在花娘这个行当,也算是狠辣无情的了。

李妈妈自诩是个体面人,像郑婆子这种货色,向来是看不起的,不该和她有什么往来才是,怎么今天忽喇巴的寻衅上了门?

玉娘扭头就朝金盏嘘声示意,别发出声响惊动屋里人,自己悄悄踮起脚尖,安静沿着边挪动。她想先听那郑婆子说话,知道个前因后果再说。

毕竟自己个的身量瘦小,真动起手来怕是会受伤。这年头受伤了去看病就跟彩票抽奖似的,能碰上个医术精明药钱便宜的大夫可难。

玉娘为自己的行为赋予战略意义,她要是莽撞过去,万一受伤了还得李妈妈花钱去治,治得好治不好都是一大笔钱,与其这样,还是稳妥的躲在后方更让李妈妈省心。

那郑婆子笑了好几声,见李家无人搭话,这才没意思的砸吧几下嘴,掐腰扭身继续说道:“我说李嫂子,你还是快些说个数吧,我这里好填了她欠下的坑回家去。”

郑婆子满面的苦口婆心,倒像是真为了李妈妈在操心:“你就是再僵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住在我那五进的大宅子里头了,穿的是织金衣裳,住的是黑漆雕床,吃的是鸡鸭鱼肉,日子比这好过几百倍哟,你这个当妈妈的,怎么倒狠心看自己女儿过苦日子?”

“呸!”便是李妈妈再讲究,这会也气得骂出了声。

她起身几乎要把才染的嫣红指甲戳到郑婆子脸上去,“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跑到我家里来夸富,就是我这里倒泔水的婆子也比你家的鸡呀狗呀的强!满县城里谁不知郑家院里什么脏的臭的客人都接,你这黑心钱,就是堆成山我也不要!”

郑婆子哪里是个能听人当面骂的,立刻就改了脸色,蚯蚓眉毛倒竖起来,冷笑一声不客气道:“好哇,我好心好意的过来劝开,大家一条街的场面上和和气气,照旧在县里做买卖生意,你倒是威风,啧,自家的门不看紧了由着人跑,只往我的窝里钻。来来来,让大家伙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家里脏得留不住人!”

两人斗骂起来,话语里什么不说,若不是在旁的刘婆子死命伸手拦着,或是还顾忌着几分脸面,只怕衣裳头花都要撕个稀烂。

刘婆子干惯了粗活,挑水洗衣搬米抬桌,练得一身好腱子肉,有她夹在中间,就是郑老鸨会飞也打不着李妈妈,倒是福娘,瘦瘦弱弱的站在边上还想伸手帮忙,玉娘倒怕她被磕碰到。

瞅准了时机,玉娘一伸手就把福娘给拽了回来,趁着闹哄哄的场上赶忙问她话道:“到底是谁跑了,乱糟糟的我愣是没听明白。”

福娘年纪比玉娘小半岁,两人虽不是亲姐妹,可几年相处下来,关系亲近的也似朋友了。

她生得又文弱,巴掌大的脸蛋,细柳条的身子,叫人看着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吹出来的口风能把人给吹跑。

李妈妈便只请了东门上姑姑庙里的尼姑教她读书写字,画画弹琴,养出个读书小姐的样子,家里杂事一概不许她碰,把人拘得老老实实,这会遇见书上没写的大事早慌了手脚。

福娘一见玉娘过来,心里便有了依仗,稳下心神拉着玉娘的手忙解释道:“咱们家里还有哪个能出门的,可不就是四姐了么。”

“今儿早上就有熟客请四姐过去,说是到家院子里唱曲陪酒助兴,哪成想到了午后散场也没见人回来。后半晌才看跟着的鲁婶子满头大汗跑来说四姐不见了人影,她顺着找了三四条街也寻摸不到消息,我妈正着急呢,那老婆子就上了门。”

福娘平时是个学诗弹琴的斯斯文文姑娘,这会却被气得在那咬牙切齿咒骂,“这个活该死了儿女的老虔婆,张口就说要还四姐欠下的二十两银子,好带人走,呸!不要脸!哪家唱曲的姑娘只要二十两的!”

“就是今天她出门时穿戴的首饰也不止这个价钱。怪不得妈妈说她这两日脾气渐好,也肯自己动手收拾东西,也不挑刺骂金盏了。我还当她是变了性子呢,敢情是藏着改门换院的念头,早和隔壁巷的郑婆子勾搭上要跑。”

啊,原来说的是四姐荣娘啊,怪不得能闹成这样,玉娘现下才算是恍然大悟。

如今的李家门里,按序齿算,李妈妈共有六个女儿,前边的姐姐里出嫁的出嫁,病死的病死,留在院里的就只四姐荣娘是县里正当红的花娘,名气大,唱得响,弹得一手好月琴,算是清平县里顶尖的姑娘。

至于下剩的自己和老六福娘,因为年岁还小,李妈妈压根就没让她们往外头去露脸,留在手里白养着,属于闲吃干饭人群。

所以现目前李家上下连婆子一共七口人,全靠着荣娘挣钱吃饭喝,她这么一跑,家里可不就没活命的法了。

想来那郑婆子也是笃定了这点,才敢欺上门来。

只是……

玉娘凑到福娘耳朵边提醒她道:“咱家虽然是外头来的,在县里没有根基,可大姐夫家里不是做着县衙的官么,怎这婆子和四姐不怕?”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这俗语在如今年月里可不是句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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