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秦琬慢条斯理地绷紧弓弦,做着最后的准备。
她心里清楚,三姓的族人并不可怕,因为这些人还指望着出仕为官光耀门楣,并不敢亲手杀她,使得她可以凭借武力与之周旋。
可怕的是她亲自点燃的百姓的怒火。
从对外放出流言,说自己本想借肥料配方向皇帝请命,免去高阳郡百姓一年赋税,却因为某些人暗中捣鬼,使得免税一事作罢开始,秦琬就不断挑动着高阳百姓敏感的神经,潜移默化地给他们灌输一种观念——
高阳郡主与张、云、刘三家不和,而这三家的存在只会影响郡主对高阳人的观感,从而使他们失去本该拥有的福利。
城外坞堡的存在则加剧了这种不平衡,高阳人亲眼看着那群山上下来的野人,从初来时面黄肌瘦,不过月余的功夫就圆了一圈,还不是高阳郡主对他们爱护有加。
若非那三家作怪,这好日子都是他们的!
百姓不会考虑什么资源的分配与再分配,更不会考虑即使秦琬真的全盘接手高阳,也很难用有限的粮食让全县人发生肉眼可见的体态变化。
他们已经苦了太久,好不容易看到点盼头,自然要竭尽全力抓到手里,既然张、云、刘三家是障碍,那就把障碍除去!
高阳县的百姓就像一座抵达爆发边缘的火山,还能勉强保持平静,全靠三家主政多年留下的思维惯性。
多收山泽税一事,则是一枚落在火山中核弹,彻底将其引爆。
百姓的怒火如岩浆般喷涌而出,肆意吞噬者所有胆敢靠近他们的一切,秦琬也不确定,她是否能将岩浆导向希望的方向。
稍有不慎,死得可就是她!
秦琬吐出一口浊气,挽起弓箭从正门出去,身后则跟着禁军的吴队率,对方身着甲胄,牵着一匹身形高大的战马,如同铁塔一般让人见而生畏。
由于望楼上的弓箭手,三族的族长不敢过于接近郡主府,隔着约五十步与之对峙,见秦琬出来,队伍中一阵骚动。
秦琬拽着马鬃翻上马背,隔着十步距离居高临下注视着队伍前排的三姓族长,对方带了数百人,想必是存了以势压人的心思,并未分兵去偷袭郡主府后门。
秦琬故意道:“诸位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请郡主放回我家子弟!”张族长大声叫嚣,看起来比坐在马背上的秦琬还要嚣张,手中的鸠杖重重敲在地上:“家中小儿不知事,冒犯郡主,还请郡主宽宥一回,老朽必严加管教。”
此时仍有汉时遗风,尊老养老是君主彰显自身德行的重要手段,而张族长手中的鸠杖又称王杖,由皇帝赐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如果有人殴辱持杖者,最高可处以死刑。
算算时间,张族长手里这跟鸠杖说不定还是高祖或越厉王赐下的。
秦琬自然不至于砸自己家的招牌,她借着视野优势算了一下赵洛的距离,给窦显使了个眼色。而后猛地催马冲向张族长,战马在逼近人群时灵活地掉头,窦显掐住张族长腋下,将其如孩童般举起来,秦琬俯身抓住张族长,顺着窦显上举的力道将其横放到马背上,回身一箭擦着窦显头顶洞穿想要攻击窦显的张氏子弟眉心。
窦显趁机摆脱追赶,追着马跑进了弓箭的覆盖范围。
可怜张族长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体验到小娘子被胡人抢上马是什么感受,一时被颠得七荤八素,秦琬生怕这人没了给自己添堵,隔着帕子往他嘴里塞了颗伐髓丹。
这下秦琬彻底没了顾忌,把人扔下马丢给窦显,又是一箭射入刘族长的发冠。
她一边拉弓一边提醒众人:“诸位来时没有留人放风吗?不妨转头看看四周?”
刘族长当即回头,终于从族人的喧嚷中分辨出了无数充满戾气的呼喊:“铲除奸贼!保护郡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百姓打死了放风的三姓族人,自四面八方合围而来,他们无路可逃。
刘族长猛地回头看向秦琬,要是到了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今天这一出是针对他们三族的圈套,他这么多年就白活了!
刘族长盯着秦琬,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他断然道:“拿下这秦氏小儿!我等自可无忧!”
秦琬眉头一挑,倒有些佩服他的果决,旋即再发一箭,这一次不再是警告性质的射帽,而是一击毙命,足够短的距离,秦琬只用了一箭,便将这个心术不正的狠角色就地正法。
赵洛终于赶到了,两波队伍撞到一处,高阳百姓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立刻对平日为非作歹的三姓嫡支抱以老拳,三家自然不肯示弱,当即回之以毒手,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秦琬始终留意着场中局势,吴队率有意劝秦琬回院中躲避,却被秦琬拒绝:“百姓为救我而来,我岂能独善其身。”她说话间又瞥了眼张族长:“张公为了族人不惜得罪我,想是极重亲情,如今张氏嫡系身陷险境,张公必然要亲眼看着才放心。”
吴队率:……
杀人还要诛心,高阳郡主这心眼可真小。
吴队率只敢在心里吐槽,张族长却是直接骂出声,什么贼子蛮夷不识德化之类的话变着法得往外蹦,吴队率听得青筋暴起,秦琬还让人给张族长倒茶:“张公中气十足,平日里就是这么练的?改日我给您送个医师过去,每日必得让张公每日骂足三个时辰。”
吴队率:……
窦显:……
年轻人一天连着说三个时辰话都得虚脱,何况老人,您这是想让他养生呢?还是想变着法的把人折腾死?
张族长骂得更凶了。
秦琬只当是在听背景音乐,谨慎地评估着场中情况,百姓人多势众,三姓嫡系很快被分割包围,然后陷入双拳难敌四手的窘境,个别作恶多端的,已经被愤怒的百姓围殴至死。
确定百姓们的怨气出了不少,秦琬吩咐窦显:“君明去告诉英鸾,让他擂鼓。”
窦显匆匆离去,个别愤怒的百姓注意到了秦琬身边的张族长,当即呼朋引伴,要将张族长也送下去陪刘、云二族长。
注意到众人动向,秦琬弯弓搭箭,箭矢擦着为首之人的脚尖钉入夯土地面,吓得他脚步一滞,墙头上的郑鸿见势不妙,当即打了个手势,沉闷的鼓声自院中传来,身披甲胄的禁军踩着鼓点踏步而出,手中长刀敲击着盾牌,齐声喝道:“退!”
在现代,即将发生踩踏事故时,如果人流蜂拥而上,前排的人极易摔倒,维持秩序的警察就会大幅摆动手臂,齐声高呼:后退!慌乱的人群会下意识按照持续而简洁的口号行动,继而避免事故发生。
禁军现在的举动正是利用了这一原理,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甲士给人的压迫感不是普通人可以比的,伴随着稳而有力的鼓点,甲士步步紧逼,喧嚷的百姓终于冷静下来,惧怕重新回到他们的脑海,在甲士距离他们还有五步的时候,人群动了。
他们挪动着脚步向后挤去。
眼看就要发生踩踏事故,秦琬拿出马背上的红巾向郑鸿挥了挥,仿若闷雷的鼓声停下,甲士停在原地,仍旧摆出防守的姿态,百姓则与他们隔了十步的安全距离。
秦琬打马上前,大声道:“吾深受国恩,得镇高阳,先除巨奸,后治农桑,可有半分对不住诸位的地方?”
曹田依旧混在人群里大声应和:“没有!”
有人打头,最外围的百姓纷纷开口:“郡主仁德盖世,是我等有愧于郡主。”
“我等全赖郡主恩德,才没有沦落到背井离乡的地步,郡主待我等恩重如山!”
秦琬等着声音小下来,立于马上拱手行礼:“既然如此,还请诸位听我一言!”
“张、云、刘三族,其嫡脉前为杨贼爪牙,戕害乡里,欺凌同族。委贼以存身,虽失贞洁,其情可悯,吾赦其罪名,任之如常。”
秦琬面色沉重,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背叛:“然此三姓贼首不思悔过,仍以盘剥为乐!吾欲收贼而付有司,不想招致杀身之祸,幸赖诸君相救,方才保全性命。”
说着,秦琬又朝众人作了一揖,百姓纷纷回礼,现场气氛逐渐缓和下来。
秦琬又道:“三族嫡系挟持官员,冲击府衙,死不足惜。然其旁支多有无辜者,诸君皆为义士,必不至于牵连无辜,权当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百姓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纷纷附和秦琬的话。
没错!我们就是这么深明大义!
“还有一事,欲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秦琬笑道:“我将高阳县中的胥吏尽数拘捕,欲将其交付郡守核定功过,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只是我与郡守初来乍到,并不熟悉县中旧事,我欲在县衙外设二人专管此事,诸位若有知道的,可至县衙外告知二人,届时我将核实传闻真假,与郡守共同定罚。”
“诸位若担心报复,可不署名。”
高阳百姓眼睛瞪大,这不就是在鼓励他们举报胥吏不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