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姚绍为高阳郡守的诏书由王肃起草,用印之后下发到尚书省执行。
清河王身兼录尚书事,尚书省的事自然瞒不过他,收到消息后他沉默不语,坐在下手的官员见状怂恿道:“陛下即位至今,不思修正越厉王弊政,反而重用起羌人与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疏远国族,岂是长久之相?殿下乃桓帝长子,家国重任,只在殿下一念之间!”
这官员口中的桓帝,乃是建元帝登基后给老东海王追封的谥号,他此时提起这事,显然是想勾起清河王关于政变当日的记忆。
当今可是曾以您居长为由推举您为帝,与帝位失之交臂,您难道一点心思都没有?
殊不知此举反而激起了清河王的逆反心理,他确实对皇帝重用羌人一事略有不满,但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私事,私下沟通就能解决,不需要旁人指手画脚!
“你这是来之前喝了多少酒?”清河王冷下脸斥责:“陛下为桓帝嫡嗣,人品贵重,岂是你能议论的!”
官员脸色悻悻,清河王又道:“天子君临四海,求贤于野,岂能囿于门户之见?尔等既为国族,天然就比他人亲近,却依旧不得重用,难道不该好好反省反省?说什么宋人与羌人心怀异志,尔等为了禄位攻讦他人,就是贤臣所为了?”
清河王对着挑拨离间的官员一通输出,把人说得拂袖而去,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拿着符牌进宫面圣。
见清河王突然过来,建元帝还当他是来问秦琬的事,请清河王入座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阿琬没有谈及私事。”
没谈就没谈呗,清河王看起来混不在意,反正梁华才给他汇报过秦琬的近况,听说秦琬在封地折腾得有模有样,身体也好了不少,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把方才那人的话如实告知建元帝,忧虑道:“开国勋旧恃功自傲,盘踞地方为祸百姓,陛下有心处置是好事,只是不宜操之过急,还需徐徐图之。”
这才刚露出点集权的苗头就有人来他面前搬弄是非,要是手段再激进点,那群人说不定又掉头去找高祖的子孙了!越厉王的教训就在眼前!
建元帝也严肃起来,但更多的是愤怒:“他们将我秦氏子弟当作什么!”
不满意就换一个的棋子傀儡吗!
诚然,越厉王堪称酷烈的集权手段在宗室里也引起了广泛不满,建元帝曾经也对勋旧持同情态度,但当了皇帝以后,他开始理解越厉王了。
这群开国勋旧难脱部落习气,与接受正统儒学教育成长起来的秦氏第三代的施政理念格格不入,偏偏又倚仗昔日功劳拥兵自重,让人如芒刺在背,片刻不得安宁。
越厉王集权的手段错了,不代表集权本身不正确。
建元帝缓缓道:“此事缓不得,迟则生变。”
清河王没想到自己的示警起了反作用,还要再劝,建元帝却说:“如今高祖与桓帝余荫尚在,老臣还要给秦氏几分颜面,等再过些年,开国的老臣相继离去,他们的子嗣可不见得会把秦氏放在眼里。”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清河王。
等到他从宫中离开的第二日,宣武帝又下了一封诏书,将中书侍郎王肃调任平陵县令,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平陵县位于大兴西北侧,开国勋旧大多居住在此,皇帝突然把自己的心腹调过来当县令,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建元帝与清河王的谈话并未瞒过朝臣,起码没有瞒过靠近权力核心的那一批臣子,姚氏昔年的臣子与王肃同为中书侍郎,看在曾经主宾一场的情分上给姚盛透漏了一点内部消息。
听到其中有清河王的手笔,姚盛委实惊了下,清河王一直同勋旧走得近,是宗室中出了名的厚道人,居然会主动向建元帝告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姚绍却说:“清河王性情仁柔,若非那人挑拨他与陛下犯了忌讳,清河王才不会告发他。兄长且看着,等到陛下真的对勋旧下手,那些人求到清河王头上,清河王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姚盛承认弟弟说得有道理,但还是叮嘱他:“高阳郡主与清河王一向亲厚,这话到了高阳休要再提,半点口风也不要漏。切记陛下调你前往高阳,是为了辅佐郡主,凡事多与郡主商议,不要自作主张,若惹了郡主不喜,我可救不了你。”
“这可是兄长用上千副牛羊残骸为我买来的官位,我哪敢轻易得罪高阳郡主。”
姚绍开了句玩笑活跃气氛,又问起正事:“我等又不是鲜卑匈奴那等逐水草而居的蛮夷,兄长开口就是每年一千副牛羊残骸,会不会太多了?”
他们这一支羌人内迁已有数百年,虽然由于居住环境的原因,始终保留着部落制和放牧的习惯,却也学会了耕种,属于半耕半牧的中间状态,甚至因为这几年新占的地盘适合种地,族中不少人都放弃了畜牧。
“这有何难。”
姚盛目光狡黠:“我已经打听过了,高阳郡主在高阳郡收牲畜尸骸是给报酬的,她又是与清河王一样的厚道人,你带着骨殖去,高阳郡主必然不会白收,届时我们拿出一部分向北边的铁弗匈奴收购牛羊尸骸,岂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如果秦琬知道姚盛的主意,一定直呼经商天才。
可惜她不知道,只能激动地握住姚绍的手,一头跳进被中间商赚差价的坑里。
“卿今解我燃眉之急!我闻姚将军曾在陛下面前作保,每年无偿为高阳郡提供千副牲畜尸骸。我不敢令将军失信于陛下,报酬就不提了,这五百匹布是给诸位壮士的旅资,姚使君切不可推辞。”
姚绍:……
他看着秦琬激动的样子,实在没好意思说这些骨殖是他兄长从族中免费收上来的垃圾,唯一的成本就是押送的人马路上耗费的粮草,和五百匹布比起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姚绍摸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离他而去。
不!不能这么想!
万一高阳郡主真能用这些骨殖创造出比五百匹布更大的价值呢?
这么一想,飞到一半的良心又重新回到身上,他笑吟吟地说:“臣替麾下部众谢过郡主。”
秦琬连连摆手:“姚使君方才下车,想必诸事繁杂,我就不叨扰了。使君若遇上棘手之事,只管来寻我,我虽年幼,却也有几分薄面。”
说完不等姚绍挽留,她就带着尸骸匆匆离去。
基地已经有了雏形,田地和水渠也已整好,就差肥料了!
由于没有溶剂进行脱脂,秦琬最终定下的是生骨粉,只需将骨头简单蒸煮脱去部分脂肪,再粉碎成粉末即可。
这项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最大的问题就是累。
接近三伏天,秦琬也不敢让人白天顶着大太阳干活,只好将加工的时间安排在晚上,又给人编了组,每组工作一天,组内再进行换班,以此来保证睡眠。
但坞堡中没人能睡得着。
姚氏送来的牛羊尸骨,有不少还相对新鲜,没有来得及朽化,下锅一煮就飘出大量油花,脂肪的香气勾得人直流口水,如果不是秦琬反复强调这批牛羊有许多是病死的,煮骨头的汤喝了会出毛病,早有人偷偷舀了骨头汤回去做汤饼[1]了。
直到一个嘴馋的小孩偷偷喝汤之后拉了两天肚子,险些脱水夭折,众人才彻底死心。
把制肥的事安排好,秦琬终于空出手,将先前答应郑平的防疫册子整理出来。
她先前断断续续地写了不少,只是有些不成体系,现在将其重新梳理一遍,又删改了不少过于超前的内容,如酒精消毒一类。
周国现在还严禁民间酿酒,就是为了节省粮食。
即便如此,贵族豪强依旧饮酒成风,秦琬不敢想,她要是拿出蒸馏技术来,会有多少人不惜搜刮百姓种粮也要酿烈酒。
还是先老老实实用沸水高温消毒,等以后太平一点,再点蒸馏技术。
除了删改的,她还添上了不少后世中小学经常科普的急救方法与安全知识,如针对气管堵塞的海姆立克急救法,溺水后的施救措施,下雨天如何防止雷击……
为了便于科普,秦琬给这本册子配上了插图,争取能让人一看就懂。
把精心编纂的册子交给三个下属核定时,秦琬还准备全县千余户百姓一家发上一本,然后就被赵洛算出来的成本吓了一跳。
她不可思议地反问:“为什么请人抄书这么贵?”
秦琬其实估算过成本,此时的纸张价格偏贵,但她可以用次一等的纸,墨也一样,又不是精装书,能看清图就可以了,大不了字写大点防晕染,这样粗制滥造的一千多本册子,她还出得起钱。
她没想到的是,现在不是明清,落魄书生随处可见,给点钱就能找几个能写会画的书生来个一条龙服务。
此时的知识被垄断在世家手中,能读书的起码得是个小地主,像王肃那种真正从底层起家的读书人才是少数。
哪家的小地主会舍下脸跑来给她抄书啊?
当然得加钱!
作者有话要说:[1]汤饼就是汤面,饼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可以用来形容大部分面制品,比如面条就是索饼,包子就是炊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