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四月中旬,位于中国西南部的徐来村进入晚春,再加上清明前后落了两三场细腻轻盈的雨,料峭春寒彻底被洗刷了个干净。

此时正值午饭时间,村庄里炊烟袅袅,饭菜香味攀着热空气升腾到空中,勾得人食指大动。

喻青柠驾驶着皮卡车,行驶在昨天刚修好的沥青路上,赶着去给在村子那头铺路的村民们送午饭。

放于中控台上方的手机蓦地响起,她瞟了一眼,见来电显示是“老师”,立马靠边把车停好,迫不及待接起电话。

喻青柠:“老师。”

电话那头的唐岚佯装不悦,“平时给你打电话,每次都要响半天才接,今天你倒是接得挺快啊。”

“抱歉啊老师,最近我这边事情太多了。”喻青柠怎么听不出自己老师话里的阴阳怪气,忍住笑意哄她,“我吸取了教训,特地把老师您的号码设置为特别来电,以后一定第一时间就接听。”

“这还差不多。”唐岚在那边哼了声,说回正题,“我今天见到了孙老,把你这次做的乡村振兴方案给他看了。”

她口中的孙老名孙正和,中国城乡规划专家,是国内关于乡村振兴研究实践方向的顶级大牛。

唐岚停顿了会儿,喻青柠握紧了手机,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问:“那,孙老怎么说?”

“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唐岚听出了她话里的颤抖,没好气说:“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夸你考虑周全,创意独特了!”

喻青柠当即松了口气,唐岚听见她这边的动静,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说:“你好歹也是我唐岚的得意门生,怎么这点儿信心都没有。”

“面对特别在意的事情,总有种自己再怎么做都不够完美的感觉啦。”喻青柠轻笑着解释。

自喻青柠考上大学起,就在自己手下学习,相处快十年,唐岚不是不知道她的行事风格。

“青柠,我还是要再次提醒你,虽然目前来看你的方案是完美的,但是你也跟过不少项目,也知道很多时候方案没问题只是暂时跨过了一个土坡,到了后面执行实践的那一步,你面对的可是珠穆朗玛峰。”

唐岚苦口婆心劝喻青柠,说的话和她刚得知喻青柠要辞掉北京的城乡规划师工作,回乡打造生态度假村那晚说的几乎一样。

喻青柠估算了下自己老师说的话的进度,发现等她说完还得好一会儿,干脆拿起副驾驶上的平板下了车。

沥青路两边有几片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的油菜花,花丛中,蜜蜂们寻蜜时煽动翅膀的声音若隐若现。

远处的山坡上树密花稠,洁白梨花和胭红桃花交相辉映,斜坡山缝处有一孔泉眼,几股泉水从泉眼喷涌而出,在石面上跳跃奔走,形成一道道清澈的溪水,溪水顺流而下,滋润着附近的田庄。

青山绿水,春和景明。景色美不胜收。

可当她瞥见不远处因荒置而杂草丛生的土地,和周围一圈破旧不堪的平房时,因美景翘起的嘴角又慢慢放了下来。

以前一块地就能养活一大家子人,而现在生活成本太高,粮价的涨幅和生活必需品的涨幅完全不成正比,村里的年轻人们迫于无奈只能外出务工,剩下的都是些精力体力不高的老人和小孩。

这就导致村子里土地荒置问题非常严重,也造成了老少皆无所依的现象。

喻青柠思及此轻轻叹了口气,她小时候就是留守儿童,虽也是被外公外婆宠爱着长大,但到底和在爸妈身边长大的孩子不一样。

比如现在,尽管她已经理解了父母的不得已,却始终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去面对不那么熟悉的他们。

喻青柠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皮卡前端的车盖上,她打开平板,研究着村里的三调图和自己这几天用无人机航拍的村庄实景图,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想法,时不时用触控电容笔在上面标注着。

唐岚的话在空中飘荡:“青柠,我知道你想改变你的家乡,解决村庄困境,但是,光凭理想的情怀是远远不够的。你有没有想过,游客的观赏度假需求和村民依靠土地的种植生存需求该如何平衡?还有,当资本入驻村庄后,你还能保证村庄的健康发展吗?你确定那些村民不会被资本排挤出村庄?”

“这段时间淄博的八大局街道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资本入驻街道后,原本的商业生态被驱离,人们追求渴望的人间烟火气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和各个城市网红小吃街一模一样的街道。难道你想你热爱的村庄也变成那样吗?除非你完全阻止资本入场,你有那个资金吗?你能保证所有村民在资本的快钱诱惑下,不为所动吗?”

唐岚说着扔出个重磅消息。

“今天跟孙老交流,他很看重你的天赋和勤奋,想邀请你到他的团队工作。我没有直接回绝,你好好考虑一下。”

想进孙正和的团队可不容易,多少博士生、海归削尖了脑袋想加入都没办法,喻青柠作为一个本科生,反而被孙正和直接邀请,可谓是极好的机会了。

喻青柠闻言羽睫轻颤,情不自禁握紧手中的电容笔,马丁靴轻碾硬实的沥青路,答非所问,说:“老师您知道吗,以前我们村里的路是条泥路。”

唐岚微怔,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晴天风一吹,空气里全是尘土,在路上走几分钟,擤出来的鼻涕都是咖啡色的。到了下雨天,整条路被水一泡,又变得跟沼泽地一样,又稠又黏,一脚下去,齐膝的雨靴都能陷下去被黏掉。”

喻青柠目光落在面前这条从国道到村子深处、已实现部分户户通的沥青路上,轻声说:“您说的那些我都有思考过,目前也在找相应的解决办法。假如真到了不得不选择的那一天,我会让村民们自己选,如果大家选择资本,我会尊重他们的选择,如实告诉他们以后会出现的情况;如果大家选择相信我,我会拼尽全力,护着大家。”

她声音虽轻,语气却万分坚定,“谢谢孙老的厚爱,老师您现在就帮我回绝了吧,我不想给自己留后路。”

挂了电话,喻青柠眺向远方,远处看似不高不矮的山峰,却把村民们囚在这里,生生代代。

“柠柠,又去送饭啊?”

喻青柠的思绪被一声喊叫打断,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说话的是站在路边菜田里的张婶。

她笑回:“是呀。张婶你咋还没回去吃饭?”

张婶扬了扬手中的杂草:“我把这点草扯完就回去。刚看你在打电话,我就没喊你,你屋头的菜还够不够?不够去我土里扯,我土里的莴笋、莲花白都吃得了!”

“够呢够呢,”喻青柠连连摆手,“你上次送的菜,我一顿炒四个菜都还没吃完,你看我回来还不到半个月,就胖了八斤了!”

村子里的人挣点钱不容易,除了喂点鸡鸭鹅牲畜卖,也只有卖菜卖粮这个途径了。喻青柠不想拿张婶一家谋生的东西,故意撒着娇婉拒。

张婶果然被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胖点好,胖点有福气,你太瘦了!我就不耽误你了,路上开车慢点啊!”

“哎。”喻青柠朝张婶摆摆手,启动皮卡走了。

然而等她到达施工点的时候,下了车才发现自愿无偿来修路的几个村民,不像前两日干得热火朝天的模样,反而神色凝重,沉默地坐在路边。

专门从市里请来指导修路的秦易看了她一眼,立马心虚地把脑袋转到一边。

喻青柠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自己的秘密暴露了吧?

还没等她开口试探,徐来村现任村长喻永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生气地说:“柠丫头,你为啥子要骗我们?你说修水泥路和修沥青路差不到好多钱,我们才同意修沥青路。结果,两个价格差这么多!”

喻青柠还想狡辩说没多少,便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

“莫想到再骗我们了,秦易全都告诉我们了!柠丫头,修路村里一分钱都没出,你瞒到我们给村里花了这么多钱,我们咋个还得起噢?”

其他人也抬头看着喻青柠,脸色是和喻永明一样的神色,又是自豪又是愧疚地看着她。

喻青柠闻言眼神扫过秦易,她明明嘱咐他,跟村民们说价格的时候,一定要说得比真实价格低。后者两手在嘴巴上着急比划着,示意自己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们也出去打过工,晓得外头挣钱有好不容易,你一回来又是给村里修路,又是修公共区域的,还不收我们的钱,就拿修路来说,我们说修水泥路就可以了,你说水泥路不好,非要修这么贵的沥青路!还骗我们贵不了多少钱!”

秦易默默举起手:“喻大爷,真不是我吹,沥青路造价虽然贵,但它的防滑防震防噪音功能确实要比水泥路好上一大截——”

“你莫开腔!”喻永明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贵的东西好,但他实在心疼喻青柠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钱。

他缓了缓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她:“柠丫头,你说你是啥子城乡规划师,我喊我屋头会上网的孙女去查了,网上都说城乡规划师工资不高。再说你现在才二十六岁,就算你不吃不喝把钱全部攒起来,那又能攒好多?”

“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娃娃,我们也晓得你想为村里做贡献,但是你以后的路还长得很,现在生活成本高,你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村里头修个差不多的路就行了,我们走了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旁边吃饭的村民们赞同地点点头,大家都没钱,只能出把不要钱的力气。

喻青柠听着喻永明温暖朴素的话,看着大家关切的眼神心底一暖,她果然没看错村里的人。

回来这几天,她感受到了城市里所缺失的热情纯粹、没有功利性的情感。

刚刚秦易说的没错,水泥路虽然便宜,但是车行驶在上面震感大噪音大,而且摩擦力小不防滑。既然决定了要建设生态度假村,这些基础设施一定要舍得花钱建好。

不过喻青柠知道大家现在陷入愧疚的情绪里,她硬要解释的话只会适得其反,让大家更加负疚。

她灵机一动,学着项目甲方的样子,开始给大家画饼:“喻爷爷,你们别瞎想,我回来也是有自己的打算呢,你们看我们村这么美,又靠近市里,只要建设成生态度假村,以后肯定赚钱,这不比我出去打工好得多。而且都说要想富先修路,我把路修好点添个好彩头,以后更富。”

“真的吗?”喻永明将信将疑。

“真的真的。”喻青柠夸张道,“到时候你们不许跟我抢老板的名头啊,我要好好享受享受当老板的乐趣!”

大家被喻青柠夸张形容逗笑,开口附和她:“放心吧!你就是我们村的大老板!”

“要得。”喻永明轻咳了声,语气坚定,“今天回去,柠丫头你把这几天你为村里花了的钱记下来给我,以后等赚了钱,都要还给你。大家不能白白花你的钱!”

喻青柠笑了出来:“没问题!”

“虽说我没得钱,但是我有一大把力气,柠丫头你以后要修路修房子,随时喊我一声,我马上就来!”住喻青柠家隔壁的三舅姥爷说。

“就是,我们就是不做农活,也要来的!”其他人纷纷出声应和。

“农活还是最要紧的,”喻青柠赶紧笑着说,“我还想吃叔叔伯伯们种出来的饭面菜呢!”

众人立马笑开。

见把顾虑说开,大家这才从皮卡车货箱里拿出折叠桌椅和饭菜,乐呵呵地开始吃饭,边吃边夸喻青柠做的饭好吃。

就在这时,喻青柠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见是一个北京的陌生号码。

她走到旁边接通:“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喻欢慌乱的声音:“柠柠姐,我屋头的牛撞到人了!”

“欢欢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喻青柠给喻永明打了声招呼,跳上皮卡启动车子往喻欢说的位置赶去。

喻欢挂了电话,两手捧着手机还给面前坐在石头上的男人,“对不起,我姐姐马上就过来了!”

季林白拿回手机,意外发现面前这个衣服洗得发白,腋下隐约露出几个补丁,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大的小女孩,拨出的号码是北京的。

此时初来乍到就被牛撞翻的他,看到这个归属地为北京的陌生号码,莫名生出一股亲切感,挑眉问:“你姐还是个北京人?”

喻欢摇头,努力模仿老师在课堂上教的普通话回答:“不是的,柠柠姐以前在北京打工,上个月才回来。”

“哦,”季林白可有可无点头,吊着被牛撞伤的脚,懒散靠在石头上,嘴欠了一句:“又是个北漂失败的人呗。”

他就说,北京人怎么会跑这么远,来这么个西南部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