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不断传来嗡嗡嗡的声音,胡家祥再次醒过来后,已是过了一天一夜。
醒来方时已是子夜,外头落了细雨,雨声微弱,屋内屋外全都是一片潮气,让人像是从骨子里头都受了潮。
一阵眩晕,胡家祥睁开眼。
烛火跳动,在朦胧之间,他又再度想起,那少年面容惨白,其上无甚表情,只尤那一双戾气十足凤眼。
如同无机质的黑琉璃瓦一般,可内里却藏着无数冷然。
“啊——走开、走开——”
“救命!救命!别过来!”胡家祥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咳——嘎嘎嘎——”
他在榻上扑簌挣扎,还被口水给呛着了。
永宁侯夫人胡氏见他苏醒,煞白的嘴唇抖了抖,忙喊人将备好的热水送进来。
高亢的哭喊声,在胡家祥的耳畔炸起:“祥儿啊,你可终于醒了,身子可有大碍?有没有哪里不爽利?!姑母特别让你姑父递了牌子进宫,请擅风寒医治的余奉御来府上……还有没有哪里疼?”
“原是我糊涂,让你们表兄弟二人与二郎单独相处……你这孩子就是老实善良,都给二郎那野种,欺负成什么样儿了?!若是你有个好歹,呜呜呜……姑母可该怎么与你祖父阿爷交代啊……”
原来,胡家祥他这一昏,永宁侯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尤其是胡氏——更是成天担忧害怕,急得就连白发也冒出了几根。
她对内不仅被永宁侯斥责数落了一番,说她把自己膝下唯一的嫡子教溺地不成样子,堂堂武侯之家的嫡子,却生于安乐富贵乡,长于妇人教导,全然没有先祖昔年替武帝驻守边陲的雄姿。
对外,母舅胡氏一门得了自家嫡孙落水的消息,对胡氏言语之间也尽是责备,说她一介嫡母,还管教不好那不知从哪而来的乡下野种庶子,当家主母的威仪俨然犯成虚空。
若是胡氏再做不好这个家的女主人,他们可不介意,再送几个“帮手”给她,想必永宁侯也不会拒绝。
胡氏攥紧了手中的绣帕。
这二郎,本以为,他无甚大碍,像极了他那懦弱无能的贱婢娘,是个不成事的。
但今晚,此事一出,胡氏却觉得他心大的很,欲要搅乱嫡庶尊卑,可是要蛇吞象了不成?
而这头的胡家祥精神产生了游移,却是没有心情再安慰胡氏。
他勉力地按着膝盖站了起来,抖着音问:“姑母……二郎他、二郎他现如今在何处?”
胡氏不解其意,以为侄子心中不解气,还要拿周崇君泄愤。
她用帕子按住自己的嘴唇,低下音量道:“祥儿啊,这二郎方回府,若是让他死的不明不白,或是不明暴毙,侯爷绝对会怀疑到咱们身上,除去他不比守成,还是再过段时间,咱们再做打算……”
胡氏擦了擦眼角的泪:“放心,姑母已了罚他,他正在外头罚跪呢!”
“万万不可!”胡家祥大惊失色,“姑母快让二郎起来!这、这……”
“此事都是我贪玩!是我与阿遐争执着,不小心双双落入水中!与二郎全然无关!”
胡家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他嘴唇一颤:“我、我又不会水,当时我太紧张了,在挣扎中,不小心打了阿遐……是二郎把我俩给救上来的……”
胡氏依旧不置可否。
但胡家祥却是发了疯似的,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还主动地要去向永宁侯赔礼。
胡家祥走出门外时,周崇君确实跪在外头。
冬雨稍停,寒风萧瑟,惊雁失序。
胡家祥脸色大变,赶忙走近前去扶起他。
凉风刺骨,冷意拂面,周崇君见着了胡家祥,幽深的凤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阴鸷。
好像是下雨了,胡家祥抹去脸颊上的水意。
胡氏在一旁吓了一跳:“祥儿,你怎么哭了?”
没有办法做任何回应,胡家祥被这个狠厉的眼神撞了个趔趄。
风灯的光映着周崇君精致枯槁的脸,少年突然额手肃拜,波澜不惊地婉谢道:“弟有过,不敢求表兄原谅,亦不敢求夫人宽容处置。”
少年郎姿态驯良,宛如已是被打骂调|教过后的鸟兽。
“你快起!”
胡家祥暗暗惊骇,自背脊传来密密麻麻的寒意,在原地抓耳挠腮了片刻,他稍稍敢靠近周崇君了。
他只能压低声音:“我、我把错都揽了下来,阿遐日后,也不会寻你麻烦,此事到此为止……你可别……”
周崇君衣发都沾上了尘灰,卷翘的睫尾阴悒,显得狼狈不堪。
少年自喉头滚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嘶哑着声音:“……弟多谢,表哥宽恕示下。”
在站起身时,周崇君散乱的发丝被风吹起,一缕不甚拂到胡家祥面上。
胡家祥又看了他两眼,感觉自己的神智都开始恍惚。
就听,周崇君悠然在他耳旁小声说话,声音喑哑不清:“……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
忆起昔年初见的回忆,胡家祥骤然畏惧了眼前人几分,面色倏地难看。
那些个糟烂之事,在这些年宛若惹人厌虫蚁,时不时让他想起,心内皆是懊悔惊惧,满腹的苦都说不出,逐渐都没了脾气。
毕竟算是表兄,可不能失了仪态,胡家祥假装从容的颔首:“我、我怎会不欢迎表弟……”
胡家祥很清楚,这个表面文雅内秀的表弟真正的面目,有多凶残。
不敢再与他纠缠,胡家祥将话头倏地歪去了旁处。
他颤巍巍道:“噢噢噢,对,刚刚说,姑母给我送过来的婢子是哪个?我来瞧瞧……”
鱼幼熙钻了出来,恭恭敬敬一揖:“小人阿熙,给大公子问安。”
恰好日光洒下,小娘子的半张面孔,映得面上斑红更加猖狂,整张脸就像冤死的吊死鬼魅,满脸都写着“我死得很冤”。
胡家祥呲嘴吸气:“啊,西巴?你、你这长得也太他妈丑了吧!姑母都送了些什么鬼玩意儿过来啊?”
“不是‘阿西巴’。”鱼幼熙笑眯眯拱手,“是‘阿熙’。”
胡家祥:“丑八怪!谁管你叫啥!”
周崇君揣着手顶了下后槽牙,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眼眸幽深地一凝。
胡家祥难忍惊讶,开始数落鱼幼熙的长相。
随后,周崇君不再言语,只是含笑着,将要与胡家祥的寿礼差人搬进府中,俨然是一派兄友弟恭的和乐模样。
周崇君宛如不经心的祝贺,语声沉如鼎彝:“玉帛值千金,生平一片心。(注1),弟恭祝表兄福寿绵长。”
“万事得偿所愿。”
***
到了晌午时分,待周崇君走后,胡家祥算是松了一口气,便将鱼幼熙与黄离儿二人给领回府中。
路上,胡家祥十分唾弃貌若无盐的鱼幼熙,简直避之唯恐不及,便不许这个“阿西巴”离他三尺之内。
胡家祥攒着黄离儿的肩,将她挟到身旁。
待回到了房中,他的一双手,又开始不安份地沿着那水蛇腰身漫移:“几许风雨催花残,离儿妹妹,还是如从前那般……”
不敢挣脱,也挣脱不开,黄离儿朱唇微颤,越发不自在:“大公子自重!奴、奴是世子的人!”
少女鹂音轻颤,惯是惹人怜惜,又似妩媚带怯地撒娇。
“哈。”胡家祥嘬着牙齿,舔了下嘴唇,“阿遐如今娇妻入怀,怎么还会记得你这小贱人呢?”
“你……大公子,您……!”
鱼幼熙看这二人看得莫名其妙,装作佯若无事的转开脸去,安安份份地蹲在远处的地上。
不干己事不开口,她鱼幼熙又不是什么圣母,才不会去多管这等闲事。
他们二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鱼幼熙也不感兴趣,只是悄然竖着耳朵,观察着周围。
小八也从未给她触发角色的提醒,想来,这两人不过也是这本书中,不值一提的炮灰角色。
哪知,此色中之鬼轻薄坚志,既见黄离儿那委屈的样子,哪能不出手。
也不管在场还有其他人,他嘴角一咧,手上便越发放肆了起来。
暧昧旖旎,娇嗓哼唧,似是女子的欲拒还迎。
这气氛逐渐像那六月中旬的烈阳,惹得房中闷燥。
鱼幼熙两只手各竖起一指,面无表情地往自己耳中一戳。
听不到听不到,王八乌龟蛋。
黄离儿心头怆然,也顾不得什么了,她伸出手:“别、不要……快住手!”
啪!
黄离儿猛地哆嗦一下,竟抬手甩了胡家祥一个耳光。
胡家祥愣神片刻。
缓过气儿来,便猛踹了黄离儿数下,抬手便是狠狠重重一掌。
“他他娘不要脸的贱人!老子给你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能就这么轻松地做阿遐的妾?!”
他喘|着|粗|气,用力扯住黄离儿的发,又复一掴:“去年你失身于我,你以为阿遐不知道啊!贱人!”
“我、我没有……呜呜呜……”
黄离儿呛了几口,似是羞于宣口,伏在地上含糊不清地哭了起来。
简直就是个糟老头子般的人,鱼幼熙心道。
她本来一直眼观鼻鼻观口,对这些举动都无动於衷。
但,这等话语深深剜进了鱼幼熙心底,她定了一瞬猛然站起身。
心念急转间,鱼幼熙细眉微拧,微叹了一口气,赶忙波澜不惊地阻止胡家祥。
像是为了要打破,这让人难捱的气氛,鱼幼熙好心地转移话题。
她斟酌着说道:“我的大公子呀,如今当务之急,是周二公子呀……小人早为您探听到了,他要以巫蛊陷害您呢……”
提到周崇君,胡家祥破口大骂,手下也松了,黄离儿趁乱连滚带爬地躲在了角落。
胡家祥怒气冲冲,一指鱼幼熙:“‘阿西巴’你不许靠我太近,滚!”
“好嘞。”鱼幼熙如释重负,心想,我也不想离你这丑八怪太近。
睁着汪汪春水般的眼,黄离儿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鱼幼熙。
她、她为何要帮我……
然而,鱼幼熙连一眼都懒得看,迅速地进入正题。
她把‘除去周崇君’计划都絮絮告诉了胡家祥。
最后,鱼幼熙才谄媚道:“大公子把心放回肚子里头就是,小人务必帮您处理妥妥当当,定会让那周二公子有来无回!”
胡家祥看这个‘阿西巴’婢女虽然长得丑,但博洽多闻,言辞伶俐,虽然口中说的这话有些费解,但好像挺牛似的。
鱼幼熙:“离儿姐姐她呢,这次是来帮着处理生辰宴的庶务的呢。您要是惦念上了姐姐,那也好办,这不,生辰万事过后赶紧向夫人要人,但眼下最要紧的,可不就是,赶紧除掉那可恨的二公子,您说是吧?”
胡家祥眼睛放光,颇为意外地瞧了鱼幼熙一眼。
但只是瞧了一眼,眼前这个长得十分冤枉的婢女,就像是污染了自己的双目。
胡家祥咋舌:“嗳、嗳嗳,对,你说的没错。嗯,虽然你长得挺丑,但看来你定有些过人之处,姑母这才会让你来替我操办此事,那么此事便交托给你了。”
他站起身,整理自己有些松散的衣衫,姿态故做倜傥:“嗯,你叫啥来着?”
“小人鱼幼熙,大公子唤小人叫阿熙便好。”
“太难记了,你还是叫做‘阿西巴’吧。”
鱼幼熙:“……好嘞。”
胡家祥点了点头:“处理妥当后,本公子重重有赏。好了,你们二人既有要务在身,这场宴席就交给你了,你把那离儿带下去吧。”
鱼幼熙俐落地爬起身,行了一个礼,一挟一动之间,就把黄离儿给带出去了。
二人走到偏僻处。
黄离儿微微一抽鼻子,不大敢与鱼幼熙对上眼神,显得整个人有些唯唯诺诺。
黄离儿被这鱼幼熙这死丫头的举动,搅得是心烦意乱。
她为何要帮我?她不是,不喜欢我吗?
该死,她方才听到了那些话,会不会说出去?
回过神,黄离儿万分惊恐,十分不高兴地看着鱼幼熙。
这张脸比之以往,好像不同了许多……比较顺眼了一些……
“……小鱼!”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黄离儿猝然转头。
她面露凶恶地道:“方才那些话,都是胡大公子胡诌的,我与他绝无相关!你要是在外头乱嚼舌根,我就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方才为何要帮我?!你要是想去世子面前邀功,或是做什么多余的事,我也会杀了你!”
哟呵。
鱼幼熙心说这个蠢货,此地无银三百两。
越是这般欲盖弥彰,越显得那被人猜疑之事真实。
鱼幼熙吐了吐舌头,虽然,她也并不在乎,究竟发生了何事就对了。
管你们噢。
遇事不决,睡大觉。
还有,这永宁侯夫人胡氏也是够蠢的。
她自以为自己为上位者,将别人都当做废棋来使,以为鱼幼熙与黄离儿,都对周鸿遐“情根深种”,死拚活赖都要抢夺这“妾室之位”———此次同行,不说监视彼此,后头他们二人若是掐了起来、两败俱伤,那才是胡氏真正的目的。
暗自叹口气,鱼幼熙席地而坐,心想,自己真的是个冤种工具人。
“离儿姐姐坐么。”
鱼幼熙懒散地垂下了眼皮,心平气和地道:“姐姐,我是真心,要帮助你的啊。”
“你们口中那些污糟的事儿,我都听不懂呢。”
“姐姐,你就不想堂堂正正地嫁给世子吗?”
“不是做妾室呢。”面上似笑非笑,鱼幼熙轻轻薄晒,“我能助你,姐姐相信吗?”
少女的话语像是有魔力似的,宛如沉静的深渊,蓦地被莽鱼给瀺灂。
这些话,简直问进黄离儿心坎。
黄离儿如遭雷击,身心如坠虚空。
她恍惚地问道:“……我要如何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嗯,可恨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啦。
但大家放心,鱼鱼妹宝不是圣母,她只是一个凡事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妹宝而已(^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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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改自孟浩然《送朱大入秦》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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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bgm搭配【剑网3·剑歌江湖】朝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