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姝十二岁时,在一个暴雨夜将裴知筠捡了回来。
初见时,她举着把伞,提着琉璃灯,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湿透的裴知筠。
她站在山脚,身着丹衣,一身洁净,腕间带着个玉镯,是师父给她的护身灵器。
寻常修士争抢不已的护身法器在她这却只成了一个好使的避雨器。
魏明姝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会神使鬼差地偷偷溜下山转转,半路上还遇到个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息的小孩。
那小孩蜷缩在树下,一动不动,不知呆了多久。
雨势浩大,噼里啪啦的雨声阵阵作响。白日时静谧的树林到了夜晚却额外恐怖。洁白的月光落在地面上,只留下几片碎裂的光影。
饶是魏明姝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在此刻还是有些慌了神。
她一点点靠近那小孩,试探性地呼唤了片刻。见他没反应,她刚想伸手扶他起来,就见那小孩猛地睁开了眼。
在寒冷的夜晚还被雨水泡了这么久,小孩的脸色早已被冻得发白,可一双嘴唇却红得诡艳,浅灰色的瞳孔盯住人时有种不该出自这个年纪孩子的冰冷感。
可偏生这小孩有着让人惊叹的容貌。那双眸子即使毫无感情,却也如同盛满了盈盈月光般,剔透澄澈。
那一瞬间,魏明姝真以为自己遇上了师父用来吓唬她时说的林中艳鬼。
“师姐?师姐?”
被裴知筠的几声呼唤回过神,魏明姝才发觉自己不知怎的想起了她把裴知筠捡回来的那天。
第一次见到裴知筠就被他吓了一跳这回事,魏明姝决心一辈子也不跟别人说。现在想起来也只觉得是裴知筠的长相过于精致,以至于到了有些非人感的地步。
“没事。”
魏明姝摇了摇头,咳了两声,又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你来这做什么?”
少女的嗓音是偏柔软的声线,以使她再想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感觉,却还是给人一种色厉内荏之感。
“师姐忘了吗?今日是我来照顾海棠树的日子。”
裴知筠早已习惯魏明姝骄矜的性子,也不恼,一如既往地温声和她解释。
他总是惯于弯起那双本该显得锋利的眼睛,露出柔软潋滟的目光,再加上瞳色偏浅,近乎灰色,眼型天生带来的锐利感被冲淡了不少。
淡粉色的唇瓣又总是笑着的,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魏明姝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当初第一眼见到裴知筠时带给她的冲击感。
她当时把裴知筠接回山上后,他就已经是如今这般乖顺的模样,还总是说着要报答她。
魏明姝要什么有什么,唯一一个做不到的就是喜欢养花偏偏又总是养不活,于是就闲着给裴知筠丢了个养花的活。
本来只是想打发他的事,结果没想到裴知筠却做得很好。在他的照料下,整个听雨阁的海棠都开得极为灿烂。花季一到,漫山遍野都是一望无际的粉白海棠。
这段时间被梦中的事情纠缠着,让魏明姝把这回事都忘了。
她看了一眼裴知筠,心里感觉有些复杂。
裴知筠自从被她捡回来后,虽说天赋不是很好,但讨人喜欢的功夫倒是厉害。
半路出家的师弟本该没那么快被沧渺宗上的弟子接受,可当魏明姝回过神来想去看看裴知筠时却发现人人都对这个小师弟赞不绝口。
按道理来说,如果裴知筠逃过沧渺宗的那场劫难,最后也不会活得太差。可偏偏他在魏明姝梦里最后出现过的那一次,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修士变成凡人,除非像梦里的魏明姝那样,灵府被生生毁去,再也无法凝聚灵力,否则别无他法。
在那场劫难之后,裴知筠大概也做了什么错事,以至于有了这样的结局。
师姐在她离开听风阁之后就已经动身前往集合地,魏明姝本想着回来收拾一下东西就下山去沧渺镇躲上一段时间,直到师姐回来。
谁料她偏偏这时候碰上了裴知筠。
纠结犹豫了半晌,魏明姝看着裴知筠清澈单纯的眼神,还是没忍心袖手旁观。
至少裴知筠当时是被她亲手带回来的,这些年来也一直帮她照养了这片海棠林。
梦里的魏明姝自己都自身难保,更别提帮一把裴知筠了。
而现在的魏明姝提前知晓了未来的走向,能想办法让沧渺宗度过这个劫难,但裴知筠之后经历过什么事她却完全不知。让她冷眼旁观裴知筠一步步走向最后的结局,她也实在做不到。
魏明姝眼一闭,心一横,决定破罐子破摔:“师姐不在宗门了,我想下山,还缺个伴,你去不去?”
她虽说着邀请的话,语气却是脆生生的,带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恼意。
裴知筠看着面前的少女自从刚刚就一直神游天外,回过神来就开始一直变换神情,最后还别扭地邀请自己一同下山。
沧渺宗上人人皆知,魏师姐向来要强骄矜,最不喜向别人求助。除了在大师姐和师父面前露出一些娇气模样,在外人眼中都是永远高高在上,难以接触。
这样的魏明姝,居然也有缺伴的一天?
裴知筠不觉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显。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神色。他嘴角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语气甚至有些藏在惊讶下的喜悦,依旧是魏明姝最熟悉的乖顺模样:“能和师姐一起,自是情愿的。”
魏明姝愣住,她没想到裴知筠居然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她还得绞尽脑汁想办法糊弄过去。
“嗯,我待会收拾一下东西就走了,你也回去收拾一下吧。半个时辰后练功堂后门见。”
魏明姝全身心都放在之后的事上,简单交代裴知筠几句后就匆匆走回听雨阁。
一袭丹红襦裙的少女渐渐隐于粉白花海里,也没注意到裴知筠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转身离开。
慢悠悠走回自己住处的裴知筠全然不似在魏明姝面前的那副模样。
嘴角依旧是上扬的,眼睛也是微微弯起,一切都是他熟稔于心,最能让人放松警惕的神态。
只是那双眼眸失去了润泽澄澈的伪装,便没有了让人卸下心防的效果,反而因为过于标准显得虚假。
他低头,闲闲注视手中上下抛着的一个泛着金光的玉石,眼底一片漠然。
唯有想到刚刚少女那拙劣的演技时,才会闪过些许兴味的光。
师姐……好像变得和上一辈子不太一样了呢。
若是魏明姝此刻在场,必然会惊愕的发现:
那块被裴知筠随意把玩的玉石,便是梦中造成了一切的悲剧,被千万修士狂热寻找的珍宝,也是她避之不及的——
魂玉。
等到魏明姝收拾完东西来到练功堂时,裴知筠已经到了。她向裴知筠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她走。
见裴知筠已经跟上来了,魏明姝便转身往后门走去。
练功堂后门是沧渺宗管控最松的出入口,往往是只有个别受罚的弟子来看门。她这回是背着师姐偷偷溜下山,走这条路是最容易成功的。
可当魏明姝前脚刚刚转出去,后一秒就看见执法堂的队伍往这边走来。
“真是倒霉!”魏明姝暗骂一声,便急忙拉着裴知筠往假山后躲去。
执法堂往日都不见来巡逻过,偏偏今天就来这个最偏僻的出口了。
魏明姝紧紧抿着唇,目光盯着那群执法堂的弟子,祈祷着他们快点走人。
一直安静着任由魏明姝带着他到处走的裴知筠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低下头,靠近魏明姝耳边,似乎有些不解:“师姐为何这般……小心?直接与他们说不行吗?”
本不愿告诉裴知筠自己是偷溜下山的,魏明姝此刻也没办法,只好小声地应付回去:“师姐不同意我外出,这回我是偷溜出去的。”
“那…不如让我出去和他们说说?”
裴知筠有些羞赧地笑笑,“师兄他们一直都很信任我,我出去和他们解释一下应该可以糊弄过去。”
“你行吗?”
魏明姝有些怀疑,但比起被执法堂的人抓住导致之后想溜下山更加困难,还不如让裴知筠去试试。
“那好吧。你见机行事啊。”
嘱咐完几句,魏明姝就硬着头皮和裴知筠直直走向巡逻队了。
为首的弟子是执法堂首席,名叫梁贺。在沧渺宗弟子中算是年长的,一向铁面无情,哪怕是对身份比他高的魏明姝依旧严苛。
魏明姝之前便有过几次被他抓到的经历,此刻更加紧张,手脚都有些僵硬。
而身旁的裴知筠倒是一如既往,熟稔地走上前和梁贺问好。
而魏明姝就目睹了在她印象里一直板着张脸的梁贺难得的露出笑意,对裴知筠点点头,转过头来看到她的一瞬又皱起了眉:
“二师姐为何来此?”
魏明姝被气笑了,“怎么,何时我去哪也要和你报备了?”
“大师姐在离宗前特意交代,不许您下山。”
梁贺不理她的恼火,依旧平静,只是态度依旧不让半分。
“请您回去吧。近来云衍界都不太平,大师姐也是为您考虑。”
在气氛变得更加剑拔弩张之际,裴知筠上前走了一步,将魏明姝挡在身后。
他向梁贺拱了拱手,语气平和:“梁师兄多虑了。魏师姐这回是同我一起下山修行的。”
“和你?”
梁贺有些不信。魏明姝什么时候会同人结伴下山修行了?
“正是。”裴知筠摸摸鼻尖,目光有些惭愧,“如师兄所知,我天赋不佳。如今有秘宝现,我虽不敢妄想夺得秘宝,但与之伴生的灵草却对我的修行有极大益处。”
裴知筠扭头,目光看向还在生闷气的少女。
“而魏师姐正是来帮我的。师姐不愿让别人知晓此事,所以才想从此门离宗。”
语罢,他叹了口气,目光恳切,“还请师兄通融。”
“若是如此……也非不可。”
虽心中还有些疑虑,但当对上裴知筠眼眸时,梁贺莫名就松口了,甚至于心中还生出了几分希望他们遇见危险的恶念。
“多谢师兄。”
裴知筠微笑,在无人注意之时瞳孔飞快地闪过了一道翠绿的光芒。
而魏明姝就眼睁睁看着裴知筠三言两语就说服了以铁面无情出名的梁贺。
直到被裴知筠带着走出沧渺宗,来到沧渺镇上,她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搞定了?”
“嗯。”裴知筠含笑点点头,语气轻快,“承蒙师兄信任。”
“不,这不是……”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吧?
魏明姝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梁贺这种人是会这么轻易就松口的吗?
午后的阳光正好,耀眼的光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裴知筠身上晕染开来。
魏明姝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他只瞧见他白皙的侧脸,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裴知筠也顿下脚步转过头来。
灿烂的阳光在此地没了遮挡物,大片大片地把他笼罩起来。浅灰色的瞳孔对上了光线,逼出了刺激性的泪水。
裴知筠轻嘶了一声,用手挡在眼前。他有些难受地半眯起了眼,还含着水雾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魏明姝,长睫微微一颤。他朝着魏明姝歪了歪脑袋,语气有些不安:“师姐……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不。没什么。”
魏明姝默默扭回了头,不去看此刻在阳光下圣洁单纯得如同一尊神像的人,不想承认自己突然觉得有些许心虚。
魏明姝大步大步地往前走,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在。而裴知筠逐步跟着她,神态自若。
路边的商贩看着这两人气势非凡,心知大概是沧渺宗上的修士,目光不由得有些艳羡。
他摇了摇头,吆喝了一声,想给自家养的狗喂食。
往日里商贩刚喊一声,大黄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扑到他腿上。可今日他连喊几声都不见大黄身影。
商贩心中疑惑,绕着铺子走了几圈才发现大黄躲在角落里,夹着尾巴呜咽着。
他顺着大黄的目光看去,就正好看见那位穿着白袍神仙似的公子。
那公子面容温和,低眉时恍若悲天悯人的仙人。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可那倒映出来的漆黑影子里……
却好似潜伏着来自深海的狩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