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夏,榆城汽车站。
逼仄的候车室内人声嘈杂,座椅坐满人,不少等车的乘客或席地而坐,或随处站立,大包小包堆在身旁,顺手丢弃的瓜子皮果皮四处散落,地上脏乱不堪。
天气闷热,空气仿佛凝固了,酸臭的汗味儿、令人作呕的脚臭味儿,糅杂着呛人的烟味儿,简直让人窒息。
苏海棠蜷蹲在角落里,透过人缝朝外窥探,杜大山、杜建设父子一边往年轻姑娘脸上打量,一边朝她藏身之处走来。
再躲下去一定会被发现,她紧了紧握住衣角的手,猫着腰绕到两人身后,打算铤而走险溜出候车室。
“爸——她在那儿!”
岂料还没走出几步就听杜建设大叫一声,苏海棠后背一僵,撒腿就跑,偏偏快到门口时和人撞了个满怀,跌倒在地,还没爬起来就让追上来的杜建设揪住辫子,反剪住一只手臂按倒在地。
“臭丫头!”杜建设气急败坏,“你往哪儿跑!”
头皮和胳膊传来的双重疼痛让苏海棠瞬间泪崩,她拼命挣扎,扯起嗓子大声呼喊:“救命啊,人贩子打人了,救命——”
周围群众听见喊声立刻围过来,苏海棠用力仰起头,盈了满眶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顺着脸颊不停滑落,那模样即便一句话不说,也让围观群众动容,纷纷指责杜建设欺负人。
杜建设见惹了众怒心头发憷,钳住苏海棠胳膊的手不由一松,苏海棠顺势抽出手臂,连滚带爬地冲到距离她最近的农妇身旁,一把拽住农妇的衣摆哭诉:“婶子,他们是人贩子,他们要把我卖了,救救我吧——”
“别怕姑娘,咱们这么多人瞧着呢,他们不敢!”那农妇扶起苏海棠,和周围人一同将她护在身后。
“你们别听她胡说,我是她哥。”杜建设见情况不对赶紧解释。
杜大山好不容易挤进来,也跟着附和:“是啊,我是她叔,这是我儿子,大家别误会,我们是一家人,不是人贩子。”
“他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他们!”苏海棠用手背擦了眼泪,指着两人斩钉截铁道,“他们就是人贩子。”
“苏海棠,又想挨揍了是吧!”杜建设气势汹汹,冲过去就要打人——
苏海棠周围几个男人立刻挡在她身前,虎视眈眈瞪着杜建设——
“你干嘛!”
“敢动手试试!”
“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你个大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你这孩子,可不敢胡说,”杜大山见情况不对一把拽住杜建设,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责怪道,“叔知道你想上大学不想进城打工,可这些年家里砸锅卖铁供你上学,日子实在艰难,你哥都二十好几还说不上媳妇为啥?不就是穷吗?如今你没考上大学,也该体谅体谅家里人,这工作一个月四十块钱,多少人抢破了头,要不是叔和介绍人关系铁,也落不到你身上,你听话,别闹了,咱得赶紧过去。”
一听这话,群众看向苏海棠的目光都是责怪。
这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多少人家的姑娘连初中都上不起,年纪轻轻出去打工挣钱贴补家里的比比皆是,这姑娘不但上了高中还想上大学,就有些不知好歹了,大学没考上还不肯打工挣钱贴补家里,那可就太自私太不懂事儿了。
苏海棠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能赢得信任,极有可能被杜家父子带走,她不能跟他们走,绝对不能!
她哭得越发伤心,话却说得条理分明:“各位叔伯婶子,大爷大娘,我一农村姑娘,想上大学不就是为了走出农村当城里人吗?如今没考上大学这条路算是断了,可要真能来城里上班,一个月拿四十块钱工资,那是多体面的事儿,不比在农村种地轻省?运气好说不准还能嫁个城里人吃商品粮,这和上大学的结果不一样吗?我为啥要跑?”
“是啊,你到底为啥要跑呢?”杜大山百思不得其解,当保姆这事儿她明明很乐意,难道是今个儿早上出门前陈韭花说反正包吃包住,让她每个月把工资全部上交,她不乐意反悔了?
就算反悔,也可以直接说啊,干嘛装不认识他俩,还说他俩是人贩子,不对,杜大山猛然意识到苏海棠的反常,她胆小懦弱,沉默寡言,分明跟现在咄咄逼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能为啥,皮痒了呗,打一顿啥事儿没有!”杜建设正在气头上,没意识到苏海棠的变化,想到从小到大但凡苏海棠不听话,打一顿绝对服帖,又想冲上去动手,却忌惮周围人,只能狠厉地瞪着她。
周围群众却在回味着苏海棠的话,现在多少农村人进城务工,不就是冲着钱多体面又轻松吗,怎么会有工作不去,更何况一个月四十块钱,那可不是小数目,还有不少农村姑娘想嫁个城里人,就是嫌种地辛苦想把户口转到城里,这姑娘说的在理,群众用异样的目光看向杜家父子,信任的天平朝苏海棠这边倾斜。
这时,人群中挤进来两个车站保安,了解情况后让三人拿出介绍信。
杜大山掏出三封介绍信递给保安,保安仔细看过,目光在三人脸上来回扫视,最后指着苏海棠问杜大山:“你说你是她叔?亲叔?”
杜大山一愣,叔确实是叔,但要说亲,这让他咋回答呢?
“你姓杜,她姓苏,你是她哪门子的亲叔?还一家人?你别告诉我她跟她妈姓啊。”保安压根没等他回答,几句话怼的杜大山哑口无言。
“同志,我爸是她继父,不一个姓正常,”杜建设凑到其中年纪大些的保安身边,掏出一包红梅香烟悄悄往人手里塞,特意压低声音道,“再说都是本地人,你听口音也知道,你看能不能——”
保安一双眼滴溜溜乱转,手半推半就已经握住了香烟,苏海棠眼尖瞧见,立刻打断杜建设:“我妈早都去世了,我哪来的继父!那介绍信也不是我的,我的介绍信被他们撕了,他骗人!再说本地人怎么啦?本地人当人贩子就不犯法啦?”
周围人纷纷颔首赞同,苏海棠底气更足了:“俗话说得好,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们连同乡都不放过,简直黑心烂肺丧良心,叔伯婶子,大爷大娘,他们今天能拐卖我,改明儿就能骗了你们村里的闺女媳妇,可不能放过他们。”
“说得对!”
“是这么个理!”
“不能放过他们!”
“送公安局,必须送公安,不能让他们祸害咱们榆城的好闺女!”
对于人贩子,人们从来深恶痛绝,群众大都是榆城本地人,听见苏海棠的话顿时生出同仇敌忾的情绪,纷纷随声附和。
那保安一见情况不对,哪里还敢收香烟,赶紧塞回给杜建设。
“苏海棠,你疯了吗?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死你!”杜建设捏着手里的香烟,恼羞成怒地朝苏海棠冲过去,却被眼疾手快的杜大山一把拽住。
“别乱来!”杜大山低声呵止儿子,转头陪着笑跟情绪激动的群众大声解释:“这孩子闹情绪瞎说呢,我们不是人贩子,我们都是小林村的村民,我们真是送她来城里打工的,就去那个红星皮革厂刘厂长家当保姆,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去。”
“他们胡说,现在正是双抢的紧要关头,就是我一个姑娘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外出打工,更何况你们两个壮劳力放着地里的庄稼不收跑来送我!”苏海棠看向周围群众,“叔伯婶子,大爷大娘,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群众中正好有进城务工请假回家双抢的农村人,也有下乡当过知青的城里人,怎么会不知道双抢的重要意义,一听这话纷纷赞同,苏海棠趁着俩人无从辩驳,又抛出了杀手锏:“再说,你们要真不是人贩子干嘛不敢去公安局。”
这话一出,群众深以为然:是啊,不是人贩子干嘛不敢去公安局?怕啥?
“苏海棠!”杜大山气的脸色涨红,恨不得一巴掌扇烂她的嘴,可这么多人看着,他不敢啊,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可是你叔,你妈把你拉扯大,我可没少帮衬,你说我是人贩子,说我要卖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别演了,没人会信,你们要不是人贩子和我一块儿去公安局证明啊,想花言巧语骗取信任?做梦!这里的叔伯婶子,大爷大娘可都是火眼金睛的明白人!不会被人贩子糊弄!”
苏海棠言之凿凿,声音铿锵有力,群众被她的话感染,各个儿义愤填膺,越看杜家父子越不像好人。
“你俩啥也别说了,是不是人贩子去公安局说吧,别影响乘客等车,”两个保安见群众激愤,怕闹出事,连忙压着俩人往外走,还不忘对苏海棠道,“姑娘你也跟着一块儿去。”
“海棠别闹了,赶紧说实话,刘厂长还在家等着咱们呢。”杜大山父子打着当保姆的名义送苏海棠去刘厂长家,那干的可是不正经的事儿,虽说没人知道,但架不住他自个儿心虚,自然不想去公安局。
“爸,咱们去,咱们又不是人贩子怕啥,”杜建设倒是沉得住气,恶狠狠瞪着苏海棠威胁,“你可得想清楚,一会儿到了公安局真相大白,我看你怎么收场。”
“去公安局,我跟你们去公安局,我要亲眼看着你们这俩人贩子被警察抓起来!”收不收的了场她也不可能跟这父子俩去刘厂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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