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抬腿跨过栏杆,半个身子探出去,只留一条纤细的腿堪堪勾住栏杆,他身上那件白衣是件时兴的圆领袍,里面却没有穿里衣,领口早已经被拉扯开,颈间大片雪白的皮肉甚为晃眼,谢瑶卿下意识的垂眸回避,周遭嘈杂的声音却已经轻浮的品评起零落衣衫之下那一截漂亮如花枝一般的腿了。
谢瑶卿只得抬眸,却不巧与向晚惶恐难堪的眼神撞上。
他眼中潮湿的泪水仿佛潮水,轻轻漫过谢瑶卿的心防。
在这一刻,谢瑶卿不得不承认,若用世俗的眼光评判,向晚眼角眉梢的风韵与举手投足间那股顾影自怜的哀婉气质,是远胜于向曦的。
思及向曦,谢瑶卿那一抹仿佛是焊在嘴角的冷笑便不可避免的柔软下来,她想,她与向曦,本来就是不同的,雪夜赠衣之恩,是她三生三世也报答不了的。
于是谢瑶卿看向向晚的眼神便冷淡了些,她想,他看上去知道些奉国公府的内幕,于公,她应当救下他,于私......
向晚骑在栏杆之上,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他将青白的嘴唇咬出血来,色厉内荏的威胁着身后的追兵:“别过来!你们再过来,我就从这跳下去!”
鸨公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猖狂道:“你跳啊!打量我怕你呢!若你一头扎下去死了也不过是死了个伎子,你要是摔不死,正省了我的软筋散,断了腿的柳大人也不嫌弃。”
他上下打量向晚一番,煞为善解人意的嘱咐道:“跳吧,快跳吧,别让客人们干等着呀!”
于是一楼攒动的人头也一声声的起哄:“跳呀,跳呀!跳进我们怀里,姐姐们嘴对嘴给你喂酒压惊。”
向晚听着那些刺耳的声音,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从这个污糟的世界里抽身而去,眼前华美的大红纱幔逐渐模糊成一滩鲜红的血迹,而他就躺在那滩血污之中,他想,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这么想着,紧紧勾住栏杆的腿便缓缓的卸了劲,他松开手,义无反顾的头朝下扎了下去。
鸨公闲庭信步的走到栏杆旁,冷眼看着那一团瘦小的身影坠到地上,转头与那几个仆从道:“去把他的屋子收拾出来给香兰那孩子住,所有首饰头面,衣物财宝,若是有人敢私藏,仔细我扒了他的皮。”
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谢瑶卿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抱住了一只濒死的蝴蝶,他颀长匀称的身躯是那么轻盈,他就像没有生根的浮萍一样,仿佛一阵风就能把那身单薄得像纸一样的血肉吹走。
向晚缩成小小的一团,漂亮的肩胛骨像蝴蝶振翅一样颤抖着。
想象里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向晚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怀抱打横抱住,他无力的将脸颊贴在她的胸膛上,听见她平稳而沉静的心跳声,他眼角溢出的泪水洇湿她身上柔软昂贵的丝绢,他蜷缩着,像幼小的动物一样寻求着庇护,可她却不为所动。
向晚想,真是奇怪,分明她的掌心,她的呼吸都是温热的,可是贴近了,从她身上从内而外弥漫出的气息,却冷的仿佛是在大雪里冻了一夜的铁器一样。
他被那股冷香环绕着,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只能将身子蜷缩的更紧。
谢瑶卿垂眼,淡然的观察着向晚,真是太像了,像到只要一看见这张脸,他就能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凛夜里,当她发着高热,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神志不清的蜷缩在冷宫的宫墙下时,那双为自己披上裘衣的手,和那个贴上来,小心翼翼的为自己测体温的温软的嘴唇。
谢瑶卿的呼吸变得绵长又柔和,看向向晚的眼中,竟罕见的流出几分温柔。
宋寒衣将谢瑶卿脱下来的斗篷展开,包着向晚衣不蔽体的身子,将他从谢瑶卿的怀里抱了下来,向晚死死揪着斗篷,竭尽所能的用斗篷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贪婪的眼神,他软着腿跪坐在地上,抬头,用泪盈盈的眼眸定定的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以黄金面具覆面,只露半张脸,却也能窥见无匹的风华与气度,她身量颀长而匀称,虽然看着文弱,可向晚还记得那双接住自己的有力臂膀。
向晚这才如获新生的大口喘息起来,谢瑶卿移动脚步,挡在向晚与闻声赶来的鸨公之间。
鸨公上下打量着谢瑶卿,挑剔的想,看上去是个有钱人,若是能拿出五千两银子...那也不行,向晚是奉国公点名要的,那样滔天的权势,是万两黄金也买不到的。
向晚从腰侧的佩刀认出了宋寒衣,他披着斗篷,牙齿打着颤,嗫嚅着:“多谢宋大人与小姐的救命之恩,宋大人,不知这位小姐...”
宋寒衣瞧见鸨公那大不敬的眼神,当即用披风将向晚一裹,撇下他挺身挡在谢瑶卿身前。
向晚手足无措,只得无助的抚摸着斗篷上的绣线,金线平整干净,刺绣在烛光下泛出水波一样的光泽,向晚心中一惊,这恐怕是宫里的手艺,能用的,也无非是京中世家。
与奉国公一样的,百年世家。
谢瑶卿冷眼看着鸨公扭着粗笨的腰像条蟒蛇一样扭过来,宋寒衣贴到她身边,小声问:“小姐?”
谢瑶卿轻轻“嗯”一声,宋寒衣便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来,扔到鸨公面前,冷声道:“三千两银子,给他赎身。”
去岁江宁首富豪掷千两白银为名伎赎身,一时传为佳话,三千两银子即使在元京中,也足够赎出两个色艺双全的红倌了。
可是鸨公看都没看那银票一眼,便掩着嘴笑道:“官人好性情,可这买卖我们却不敢做呢。”
谢瑶卿抬眸冷漠的瞥了他一眼,宋寒衣会意,又扔出去两张银票,不耐道:“五千两。”
鸨公脸上的笑容便是一顿,向晚却忽然拉住了谢瑶卿宽大的衣袖,小声与她道谢:“奴多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小姐的恩情奴此生难报,只求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小姐的恩情。”
谢瑶卿看了眼自己的袖口,玄色的宽大袍袖上一只雪白的手,柔弱无骨,她又默不作声的将眼神收了回去,她听见向晚继续道:“...奴蒲柳之身,死不足惜,小姐千万不要因为奴,惹来奉国公的记恨才是。”
谢瑶卿心中一动,当即大声问道:“光天华日,朗朗乾坤,她奉国公便是记恨我,还能当街打杀了我不成?”她打量着四周神色各异的看客,恰到好处的补充“难道奉国公竟目无王法不成!”
她说话时并未用官话,反倒特意掺了些胡人口音。
看客们当即神色一变,便有好心人上来劝她:“听你口音倒像是个外地人,我瞧你年岁不大衣着却华贵,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恐怕是你们家初来元京,你们家大人未曾告诉你其中厉害,这奉国公乃是几百年的世家,四世三公,炙手可热,虽官职不显,手中权势却滔天呢,什么王法规矩,她都视作儿戏一般。”
谢瑶卿心中冷笑,口中却振振有词的大声辩驳:“你莫要欺负我年纪小,我远在千里之外,都听说元京律法森严,王公贵族若是犯法,应与庶民同罪,任由奉国公如何厉害,难道她能违法不成,何况元京中有兵马司甲士巡逻,她一介文臣,如何能害我呢!”
那好心人愈加苦口婆心的劝她:“你难道不知吗,奉国公府上养了几百个家仆,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力士,府中更是兵甲无数。”她忽的压低了声音,小声告诫“你别不信,你纵有万贯家财,在奉国公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你刚来元京恐怕不清楚,去年有个豪商小姐与奉国公争抢一个伎子起了些口角,奉国公的家仆竟将那女子当街打死了。”
谢瑶卿惊诧道:“竟是如此吗?那奉国公怎会安然无恙呢?”
好心人唏嘘道:“人又不是她打死的,衙门问罪,自然只需将那家仆交上去认罪便是了。”
这事算不得什么机密,向晚便白着脸,小声的补充:“我听说后来那家仆也并未偿命,而是由奉国公花钱疏通关系,宰了白鸭。”
谢瑶卿霎时皱眉,重复了一遍:“宰白鸭?”
向晚似是冷了,抖着身子惶恐为她解释:“便是花钱买替罪羊...小姐,恐怕命中注定奴便由今日一死,小姐千万不要为了奴惹了祸事才是。”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瑶卿,纵然遮着脸,他也能感受她周身雍容不凡的气度,他想,能在死前见到这般人物,也是一桩幸事。
经过方才那一“死”,他反倒坦然了许多,他活十几年,竟感受不到半点人间的喜乐,恐怕是前世作恶多端,今生才受这般折磨,今日一死,倒是解脱。
那好心人也附和着向晚:“正是呢,我瞧你年轻,好心劝你,世界上美貌漂亮的伎子多了去了,何苦为他搭上自己的性命呢?”
谢瑶卿在此时,却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奉国公的权势,与安康侯相比,又如何呢?”
安康侯刚被以谋逆罪诛了九族,侯爵府家大业大,菜市口的血直到今日还没洗净呢。
那好心人的脸白了一白,吸了一口凉气,埋怨道:“这风流快活的地方,你提这些血腥的事情做什么?”
久经世事的鸨公却机敏的从中听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来,他当即外强中干的威胁谢瑶卿:“安康侯如何能与奉国公相比呢,一个侯爵,一个公爵,哪能同日而语呢?”
谢瑶卿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听起来倒是挺好杀的。
鸨公继续补充:“奉国公府的姻亲故旧遍布元京,你一个外来户在此大放厥词,岂不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谢瑶卿的笑容更加明朗,那真是太好了,一杀一串,真是太方便了。
好心人继续絮絮的劝她:“你尚有大好前程,何苦为了一个风尘男子搭上自己。”
谢瑶卿整理衣衫,行礼谢过她,看着她有些熟悉的面容,施施然笑道:“多谢姐姐好心,只是姐姐身为朝廷命官,却来此污秽奢靡之地,却又把自己的前程置于何地呢?”
好心人听着她标准的官话,悚然一惊,正待上前时,却瞠目结舌的看见谢瑶卿将一捧银票高高的撒向空中,银票纷纷扬扬,像漫天大雪一样飘落。
谢瑶卿漫不经心道:“鸨公,一张银票便是一千两银子,你能捡到几张,我便出几张,这人,我势在必得。”
鸨公一边高高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捡钱,一边故作为难道:“诶呀,这,这可叫奴如何是好呀...”
谢瑶卿冷哼一声,宋寒衣便横刀上前,利刃出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龙吟,谢瑶卿漠然道:“不喜欢银子,我这倒还有宝刀一柄,能抵万金。”
鸨公当机立断,谄媚道:“小姐心善奴岂能不知,奉国公那边奴再为小姐推脱上一个月,再长了,奉国公打上门来,奴也挡不住。”
向晚似是被她出手的阔绰吓的呆住了,他只能扯着谢瑶卿的衣袖,小声呢喃:“那,那奉国公权势滔天,小姐,小姐...”
谢瑶卿看出他心底的恐惧与惶恐,轻声笑着,温柔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笑的十分温和,说出的话却令向晚汗毛倒竖。
谢瑶卿的掌心是暖的,她的笑容也是暖的,甚至她的话语也是温暖的,可被她身上的冷香包围着向晚,却在蓄芳阁鼎沸的人声中,无端感觉到一股凛冽的严寒。
她说:“我会解决的。”
彻底的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谢瑶卿:您的鲨了么订单已上线,请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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