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水色凌凌,飘散的细雪还在无声无息地落着,沉入江面,化作透明的冰凌继而消融。
两人的肩颈、墨发都被茫茫的白色缀满。
江楚月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真的疯了。
自己愿意替他去死还不够吗?他竟然想掐死自己!
江楚月后颈僵了一瞬,双腿不自觉地往后移了几步。
难道自己这些天为了他出生入死他都没有看在眼里吗,这些都不能让他动摇分毫吗?
“我曾经答应把命给你,你难道忘记了吗?”
江楚月伸出手隔在两人身前,脑袋都要摇出虚影了。
“这个和之前的许诺重合了,不可以。”
他一直不说话,江楚月也无从知道他的情绪,打着商量的语调都有点虚,“所以,你还有别的东西想要吗?”
薛寒迟垂头盯着她白皙的脖颈,眼神澹澹,没有一点迟疑。
“我没有别的东西想要。”
“真的不再想想吗?!这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脖颈上凉飕飕的,江楚月感觉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地划上那里,顿时感觉要完。
而对方却好像完全没有看出她脸上的为难,一步步靠近。
“此刻,我想要的只有这个。”
江楚月退一步,他便跟着上前一步。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直退到了船舱的角落里,江楚月靠着木质的墙壁,两边都是临水的围栏,她知道,自己彻底退无可退了。
江楚月看着自己的脚尖,右手摸上了前颈,神情低沉又沮丧。
“真没有想到最后的死法竟然是被人掐死。”
江楚月有点后悔,自己出门不应该带符箓,而是应该带着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临死时前含在嘴里,顺便再和萧煜揭穿他的真面目。
想到那只女妖死后扭曲的身体,江楚月无奈地合上了双眼。
“还不如我自己动手……”
话音刚落,没等她反应,薛寒迟的双手就拢了上来,环住脖颈,覆住了她还压在自己前颈的手。
薛寒迟在寒风中吹了许久,全身都凉透了,骤然触碰到她温暖的脖颈,像握住一团火焰般炽热,双手不禁抖了一下。
好暖和。
肌肤相接的那一刻,江楚月被他寒凉的体温冰了一下,呼吸停滞了一瞬,身体都因这突然的刺激忍不住轻颤。
这是……
顶着僵住的脖颈,江楚月脑袋有点发懵,因为薛寒迟下手的力道并不重,甚至说得上轻柔。
他真的就只是在试探轻掐。
就像小孩子摆弄喜欢的玩具,他此刻就是这样在轻轻揉捏着江楚月的脖颈。
肩头落满梨白,眼睫上还挂着分明的雪珠,薛寒迟的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念,整个人看起来如玉山之巅的白雪,高贵而圣洁。
薛寒迟握住她的侧颈,除了柔软的肌肤,还能摸到她节节分明的椎骨和隐在皮囊之下的筋脉血肉。
她的脖颈真的要比常人更加细软一些。
薛寒迟默默想着,明明她的体温并不高,他却无端地感觉从手心处忽然升腾起一股热气,顺着臂弯直导心脏。
又来了,那种寂静的灼烧感。
似是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薛寒迟压了压眼睑,掩住眸中的一丝异样,松开了绕住江楚月的双手。
“好了,我已经得到想要的了。”
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江楚月此刻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懵逼来形容。
这是什么新型的抽风行为吗?
见江楚月迟迟不说话,薛寒迟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忽然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
“方才你是怕我会杀了你吗?”
我怕不怕,你心里没点数吗?
江楚月给了他个无语的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看着这熟悉的神情,薛寒迟知道自己又一次猜中了她的心思,眉眼都因欣喜而柔和了几分。
江楚月没有应他,他也没有追问下去,两人之间不知何时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无须多言默契。
薛寒迟掸了掸袖上的落雪,触碰到腕间的时候顺势取下了蛟丝绳,在江楚月疑惑的目光下,轻快地挑动细绳,双手一拉,一个复杂的花样缠绕在他指尖。
“差点忘记和你说了,今早你勾出的花样,我解开了。”
看着他手中泛光的蛟丝绳,江楚月有些愕然。
想要要翻出固定的花样,必须记住每一根绳的走向才行,他复刻出了自己的花样并破解,说明他记住了自己挑过的每一根绳。
她今早不过是一时兴起陪他玩了一会,带着点小小的报复心态给他勾了一个难翻的花样,他竟这么放在心上?
鬼使神差地,江楚月抚上了花样复杂的软绳,抬头望着他浸满寒意的脸颊。
“你很喜欢翻绳吗?”
“喜欢?”软绳随着他的动作顿了顿,表情木然了一刻,旋即便反应过来。“大约是吧。”
蛟丝绳上沾染着柳絮般降下的雪色,薛寒迟脸上难得显出些追忆似的微光。
“说起来,我第一次拿到它,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有人把它交到我的手上,将我的性命与它系在了一起,叫我用来杀人除魔。”
薛寒迟的声音很轻,落在风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郁。
“那个时候我还很弱,受制于人,日复一日地做着那些事,全身沾满了血腥,独自待在那里,只有口不能言的妖魔为伴,也没有人和我说话,实在是无趣极了。”
江楚月静静地听着,想说什么,但思索一番后还是合上了嘴,听他继续回忆着。
“还是偶然的一天,我被人带着送到别处,半路遇见一家商户,见他们一家人说笑间翻着彩绳,这才知晓了,原来绳子除了撕裂魂魄,绞断喉颈,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然后我闲暇时便会循着记忆勾出这些花样,渐渐地,便摸索出来更多的花样。
他语气里并没有一点额外的情绪,平静得就像是在讲述一则道听途说的旧事,就好像话里的自己与现在的他毫无干系。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他的话后,江楚月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上是怜悯、疑惑还是遗憾,总之,是种很难言说的心情。
薛寒迟抖了抖软绳上的积雪,伸手将它送到了江楚月眼前,提醒她游戏该继续了。
“轮到你了。”
虽然薛寒迟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很快,但这东西江楚月从小就和朋友玩,见过的花样比他多得多,再杂乱的样式,只用一眼,便能看出破解的办法。
一勾一挑,这截软绳又换了个模样出现在她指间。
看着薛寒迟认真思索的样子,江楚月忽然开口,“你以往只用过这根绳子吗?”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有此问,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只有这根。”
“要不到了渝州后,我给你买一根更长的细绳吧。”
见他不说话,江楚月就晃了晃双手给他看。
“你这根绳子有点短,翻平常的简单样式还行,到了这种复杂的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楚月竟然莫名地生出一种心虚感,不自觉移开了目光。
“你方才不是说这根绳子和你的性命绑在一起吗,这样总是弄着它,万一误伤了你或其他人,也不好。”
薛寒迟默了一瞬,而后抬头看着她,轻笑一声,“你说的话总是让我意外。”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江面上起风了,寒气从衣领吹入四肢百骸,江楚月感觉手指伸在风中快被冻僵了。
“天色晚了,该回房休息了,外面太冷了。”
江楚月手都在抖,将蛟丝绳卸下后,握在手心,另一只手隔着衣料牵着他的手臂,将他带进了船舱内。
两人的房间连着,走过他的卧房就是江楚月的,她在薛寒迟门口松开了手,将缠乱的蛟丝绳理顺后,放还到他的掌心。
“这个你回去想吧,改日破解了再告诉我。你刚才应该记住我翻出来的花样了吧?”
走出几步路,江楚月还不忘折返回来问他,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一边拍着脑袋上的雪,一边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薛寒迟看着她的身影在眼中渐渐消失,这才侧过身,推开木门踏了进去。
僻静幽闭的卧房空空荡荡,门窗紧闭,浸在一片沉默中。
猛然从风大寒冷的地方走近这沉闷的房间,薛寒迟全身都有些隐隐发热,身上的细雪都跟着化成了点点水渍,衣料紧紧贴着肌肤。
走过去坐在圆桌边,薛寒迟摩挲着手中的蛟丝绳,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攀上他的心峦,双眸在暗夜中显出不一样的亮泽。
“为什么呢……”
方才的一幕幕在脑中闪回,他只喃喃低语,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似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理了理掌心的软绳,循着方才的记忆慢慢地勾出了江楚月最后留给他的难题。
指间被这稍稍显短的绳勒出红印,这一刻,软绳与肌肤共同跳动着,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她藏在脖颈下纷乱的心跳。
想到这里,他嘴角不自觉漾起一个笑容。
她那时候的心跳,可比自己此刻的快多了。
薛寒迟看着手中缠着的细绳,忽然想出了一种解法,默默运转灵力,勾动着绕在其中的几根。
在他的牵引下,每一根绳都在有序地穿过结网,新的样式逐渐成形。
就在他自以为解开,松开手时,绷紧的细绳倏地软了下来,虚虚地落回了他的手心。
彻底乱作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薛寒迟来说,有什么东西悄然在心里扎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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