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痛苦

温热的,血腥的。

是在黑夜里寻找光明的双眼。

可这回没有了,她再也看不到了。血从她两个窟窿洞不断渗出。

好痛。阿耶,我好痛啊。

她想到了好多人,想的最多的还是他的夫君,若他尚在,定不会叫她受这地狱般的苦楚。

“王后好可怜。”小宫婢捂嘴,也忍不住惊呼。

“王上叫她殉葬,是乔妃……不,是太后留这罪妇一命。”年长的宫婢敲打她,“你在宫里要时时谨记太后仁慈。”

……

窃窃细语传入她耳中,昏迷前的记忆涌上,是了,三郎要她黄泉陪伴。

没人在乎她的命,除了西去的阿耶。

甜美的谎言被彻底戳穿。

之前有多少情意,现在就有多少血仇。三郎,你骗我,骗得好惨啊!女人捏碎了手里的珠子。

若有来世,她再也不信他的“长寿安康,白首偕老”。

她也要挖出……他的眼睛。

之后,于乔依次砍去她的双腿、双手、耳朵,挖髌骨,缝嘴巴。

宛如炼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啊——”一声凄厉的叫声传出。

小狐狸汗毛竖立,本能跃起,跳下床,不知跑到了哪儿。

男人伏身床头,夜寐一宿,听到动静,拔剑而起。待看到是脸色惨白,双眸惊恐的妻子,他收回短剑,上前握住她的双手:“五娘,做噩梦了?别害怕,三郎在!”

他一靠近,隋明珠就想起那濒死的感觉。她挥舞双手,密密的冷汗从额头流下,亵衣已经湿透,嘶喊道:“你不要过来!”

司马恪以为她梦魇得厉害,将人揽在怀里,温声抚慰:“别怕,三郎保护你,什么妖魔鬼怪也近不了五娘的身。”

就是你要我死的!

在他怀里的女人胃部抽痛,一阵呕意涌上,昨夜的汤药混合酸汁吐出。司马恪的袖袍被污,腐烂酸臭味弥散。他微微皱眉,但没有松开女人。

“不!”女人颤抖着手推开他,“你才是……”最大的魔鬼。

“娘子。”浓翠带着两个侍女入内,她们端着水盆,搭着巾帕入内。

司马恪如获救援,长舒一口气,松开手,把人交给侍女。

浓翠惊讶二人身上的污渍,对驸马道:“我回主院,拿郎君的衣物来。”

两位主人十年夫妻,不复当初亲密,主母居住的雁北苑已无主君的衣物。

“不必。等公主情态安定,我再去不迟。”说着他又将腰间的令牌递给浓翠,嘱咐道,“去请孙御医。”

孙御医今日值班的话,郎君请他上府医治,有违规矩。为了救治夫人,甘冒风险。

这美好的爱情,令浓翠感动地想拍掌洒泪了。他好爱她。

躺在床上,被人摆弄的隋明珠抬手,憔悴的双眸凝向她,几近乞怜道:“浓翠……别走。”

那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吓了浓翠一跳。

公主平常伤春悲秋,借物喻人思悲丈夫,但从没有露出过这般恐惧脆弱的神情。她犹豫了下:“郎君,婢子在这里陪娘子,让其他人去吧。”

司马恪大手一挥,道:“众婢唯你尽心,我留在这里照顾公主。”

浓翠点点头,给了隋明珠一个微笑,她会很快带御医回来的。

祈求与祷告仿佛野外的火苗,一点点变小,直至消失,同时消去了恐惧。

谁也救不了她。

隋明珠怔怔地起身,任侍女收拾自己。浓翠是婢女,救不了自己;国主死后,也救不了自己。

这应是知道的事了,可她不甘心。

难道穿越一场,就是为了目睹自己生不如死么?

男人将羽纱红袍披上她的肩。她赤·裸的身体被服侍的人看了,也被司马恪看了。隋明珠觉得自己像条剥干净皮的羊羔,只等刽子手来宰割。

司马恪半蹲身子,握着她冰凉的手,仰首道:“因为噩梦,五娘不相信三郎了。但是请相信臣对徐国的忠心。”

他此时是多么的虔诚,多么的坚定。

“当年大齐战乱,天下处处白骨,公卿黔首俱是草芥。是先国主收留了司马家,司马一族为报知遇之恩,会流进最后一滴血保护公主。”

他以为,这又是一场绝佳的作秀机会。

隋明珠呵呵一笑,抬手,在他错愕间,狠狠打在他脸上。

“骗子!”几乎是咬牙切齿。

“公主!”这巴掌扇得很用力,直到现在,司马恪都是晕眩的。他不敢置信,爱极了他的公主会打他。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公主仍不解气。接着抬起右手,一连扇了他三十几个巴掌,还不停。

室内“咣咣”的响,同时也寂静到窒息。

两个侍女吓得呆住,其中一个慌张的落下水盆,结束了嘈闹和寂静。

司马恪鬓发上的水珠落下,蜿蜒至红肿的左脸,最后滴落在腐臭的袍子上。他手握成拳,咯咯作响。

“滚吧。”隋明珠起身,不再看他。绚丽的羽纱红袍落在地上。

两个侍女这才反应过,忙蹲身去收拾脸盆。那位慌乱丢盆的婢子觉得驸马可怜,掏出袖里的手帕,给他擦拭污渍。

司马恪抬手挡住,起身面向那道纤瘦身影,道:“公主不悦,是臣之罪。臣告退。”

他走后,空气仍旧凝滞,甚至带着一丝丝焦灼。公主向来和善,侍女们从未见过她如此“残忍”的一面。两人瑟瑟发抖,祈求浓翠姐姐快些回来。

隋明珠的恐惧愤怒得以释放,心情已稳定下来。她瞥了眼地上的衣袍,道:“烧了。”

埋汰。

侍女们相互对视,公主厌恶驸马竟到如此地步,但好歹没有虐待她们。二人颤颤巍巍烧衣服去了。

只剩她一人了。隋明珠瘫在床上,世人说刘邦刘彻薄幸负心,弃发妻,宠新欢。没想到,这司马恪更胜一筹,竟直接诛灭助他登位的原配。

这殉葬,有所谓的“深情与共”,但更多的是对隋氏宗室的猜忌。害怕他的宝贝儿子娇夫人受前皇室辖制,所以他做恶人带走隋明珠。

他的娇夫人更心狠,把原身做成了人·彘。隋明珠鼻口腔又充斥那血腥的味道,她“呕”的一声,但已吐不出药食来,只有酸水外冒。

浓翠回来的时候,就是看到向来重视仪表的公主狼狈不堪,床上放着脏衣,身上泛着酸味,

她哇的哭出来:“娘子,你怎么这样了,其他人去哪儿了?”

深情的驸马呢?

孙御医见此,心道:外界传言公主驸马恩爱,恐有假。女子十年无子,生病又无人照顾,丈夫怎么会爱妻子?

他暗叹,至高至明帝王家,也有寻常百姓家的难事。

“是我叫他们走的。”隋明珠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浓翠将她移到榻上,孙御医自退外间等待。等公主擦净了脸,换了衣物,复叫他诊脉。

黄帕子搭在纤细的手腕上,孙御医望闻问切一番,道:“公主五志过极,心火亢盛,扰心乱神,舌红脉细。是以伤寒药不入脾胃。宜安神养阴,忌多虑多愤。臣开一剂安神泻火的方子,公主先服用调养着。”

隋明珠好奇,看了眼药方,里面有朱砂、黄连、生地黄、当归、甘草。除了朱砂外,都是中草药。

她惜命,有些害怕问道:“孙御医,这朱砂有毒,我可服用么?”

倒是很少有人质疑朱砂,毕竟炼丹用药时朱砂都常见的。若是其他人孙御医懒得搭理,但谁让她是公主,遂拱手道:“禀公主,是药三分毒,只要掌握好剂量、配伍禁忌,可以治病。”

“哦。”隋明珠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可那安神养阴汤端上来的时候,她一口不喝。

她始终认为,朱砂有毒,她怕。

浓翠劝也劝不住,见公主确实无恙,只能暂时熄了她喝药的心思。

只是公主不吃药,也清闲不下来,推开窗户,说是赏景悦耳心。

“外面下着细雨,拂面而来多舒服。”她欲要出去。

浓翠捏着鼻子道:“娘子说得甚是。不过您病刚好,在屋里赏雨吧。”

浓翠害怕她走,匆匆点燃一段线香,很快清新的香味充满整个房间,加上开窗透气,屋里的酸气味彻底消失。

“您看,这香氛,细雨,美人。出去哪里寻?”浓翠俏皮道。

隋明珠坐在榻上,遥看青雨映翠柳,池水照残叶。景随人心,她看着悲凉的很,道:“隋明珠……我大概是个失败的公主。”

若按原身将来的下场,比反胃还要难堪,还要可怕。

浓翠正在沏茶,反驳道:“公主小时善良聪颖,备受国主喜爱;豆蔻年华,又被俊美的郎君求娶,这不是天生地设的公主命么?”

接过她茶水的隋明珠,手一抖,差点摔碎茶杯。公主命?死人命还不差不多。

若无安宅,怎么喝茶?她摸了摸手腕的玉环,这是国主赠给公主及笄礼之一,喻意终身珠玉环绕,不受贫穷疾病困扰。

她本不想这么快。

可她快死了。

“浓翠,我想阿耶。”

她去的那天,杭州城下雪了,像春日的柳絮飘般轻柔。热闹的街市,白气升腾,吆喝叫卖声不决。隋明珠阴冷的心,也渐渐暖了起来。

“拇指包包,甜甜的豆腐脑!”

“来枝花吧,江南四季不绝花。”

“斗笠、蓑衣遮白雪。”

……

徐国的都城,庶民做生意,招客词都带着股雅气。

繁华富盛的平和,也不能安隋明珠的忐忑的心。她掀开车帘,食物的气息愈发浓烈,腹中饥渴不已。她忍不住道:“好饿。”

“还是不变。”浓翠捂嘴,也泄露阵阵笑声,“娘子,婢子饿了,请您陪婢子用食吧。”

“什么不变?”隋明珠忍住羞意,问道。

“您若出宫……出府,临走前必定食不饱,要到民间食舍补餐一顿才可。”浓翠回道。

隋明珠莞尔:“我们都一样。”

浓翠下了马车,对公主钟情的包子铺道:“两碗豆花,两笼拇指包包。”

不必说,是两位女娘的食量了。

她玉般的人物,小二看得眼睛直了,说话都打瞌了:“小姐……您稍等。”

他殷勤擦拭桌子,费心劳力的模样,不小心撞到了邻桌的人。

少年着红色胡服,衬得肤色白皙。他坐在胡凳上,手拿酒杯,一双丹凤眼潋潋生过,悠悠道:“喂,撞到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滴——遇到橙(臣)卡。

司马恪:“臣有罪””心里:你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