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主任晋升,请众人吃饭,几乎不喝酒的隋明珠也喝了点酒。她半夜醒来时,头痛欲裂,嗓子干哑。
昏昏沉沉间,只见彩幔深深,人影幢幢。这时,雀跃的女声响起:“娘子,您醒了。”
不是刘阿姨的声音。
几滴甜水入喉,隋明珠方才好些。喂她喝水是位年轻女孩儿,梳双着鬟髻,画蛾眉,穿天青色的齐胸襦裙。
她扫视一圈:象牙卧床,清润玉石枕,锦绣香囊,垂地彩幔。帐顶有颗硕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波斯花纹的地毯上滚落着一个花绣球,紫檀木的梳妆台上残留半块石眉笔。
似是女子居所,比她的大平层精致奢雅百倍不止。
陌生的华丽使她心悸目眩,强撑精神问:“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婢子是从小侍奉您的浓翠啊,这里是安平侯府啊……您不记得婢子了?”女孩儿闻言,神情由喜悦转为惊忧,忽而眼睛闪过亮光,“您总记得阿郎吧?”
阿郎?这好像是唐朝时下人们对男主人称呼。
仿佛开闸,一瞬间隋明珠脑海闪过许多画面,“她”对他的崇拜与爱慕,婚后十年无子的情淡。
只是他们的每个瞬间,都充斥着另个女人。
隋明珠潸然泪下,不属于她的负面情绪铺天盖地袭来。
“阿弥陀佛保佑,您果然还记得。”浓翠见到公主凄楚的神情,心里微酸,却也放下了心,“您先歇着,我去禀报阿郎,请御医。”
直到御医来时,公主的丈夫也没有来。
隋明珠心情复杂,不仅要接受一觉穿越,还要接受一个冷酷无情的丈夫。
根据身体残留的记忆,她们名字长相喜好都相同,只不过一个在现代,一个在古代。
而古代隋明珠所在的封建时代,类似现代隋明珠时空的五代十国。
大一统王朝齐历时三百年,二十多个皇帝,实力风俗制度与唐相似。后因归顺的胡人将军谋逆,长安沦陷,家国衰微,天下四分五裂,节度使们纷纷割据一方,相互攻伐,最后形成五六个小国。
在这战火连绵的时代,隋明珠无疑是幸运的。她出生在富裕安稳的徐国,又身为隋老国主仅存的女儿,受到万千荣宠,若说遗憾——
夫妻情浅,未有子嗣。
徐国位于东南,时至秋日仍姹紫嫣红,雀蝶流连。
安平侯府,后花园。
一位穿薄罗衫子、梳高髻的绝色女子踏花而来。后面一群秀丽的侍女打伞、扇扇、持巾、携马球,真是恍如神仙妃子游玩。
这女子是驸马宠爱的乔夫人。原身就是和她人置气,才导致邪风入体,魂去西天。
浓翠蹙眉,小声愤愤:“娘子,早知她来,咱们就不来了。看她那狐媚样。”身后的侍女们也是一脸无奈。驸马偏宠,公主又非要自降身份与妾室相争,两败俱伤,累及卑下。
乔夫人侧首望她们,随即嫣然一笑。其鼻尖一粒痣,更添万种风情,花园里的花皆为之失色。
谁能想到这位艳若桃李、身姿曼妙的女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迤逦而来,温声道:“夫人醒了,妾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接着神色稍严,呵斥道:“浓翠,你下次再鲁莽疏忽,我定饶不了你。”
一番温柔加敲打,恩威并济,倒是比原身更像府里的女主人。
一口大锅摔下来,浓翠垂着头,几乎是咬着牙说:“谨遵乔夫人命。”
纵使容颜美丽、声音悦耳也掩盖不了……她对她的敌意。
隋明珠对上她晶莹的双眸,乔夫人柳眉一扬,斜睨而视。
隋明珠收敛神容,肃声道:“天下纷战,我徐国备军防守。从上到下皆素衣节食,内廷病重的国主亦是如此。乔夫人华服艳饰,是想国人责骂驸马府么?”
乔夫人没想到她能说这么一大串,且有理有据,遂措不及防,先前高高在上的神仙模样萎靡消逝。
然后一只苍白的手抬向她,乔夫人顿时慌乱:“夫人……公主,我是期儿和胧儿的母亲……”
她只觉头顶万斤重,乌云密布,恐蹿上心间。
最后什么都没有。
没有千斤重,没有狂风暴雨。
隋明珠不过摘下她的金钗,谆谆教导:“你需勤俭朴素,秉善正心,万不要被俗物累了自身和儿女。”
说得是贤良词句,让人无话可责,乔夫人半晌无词应对。
看到她慌神的样子,隋明珠不由好笑。乔夫人虽然貌美,却实在愚蠢。
“把首饰华服捐给将士们。”公主一袭素衫,飘然离去。
到了晚间,乔夫人回过神来,自觉被辱,向郎君哭去。
“今公主辱妾,恐欲灭之。”她梨花带雨地诉说,司马恪微微蹙眉,恰逢外院通报——
“公主院里何阿婆前来,请夫人脱袍摘钗。”
乔夫人自觉这就是公主欺辱她的证据,凄声苦语,起身就要向柱子上撞:“郎君若不主持公道,妾这便去死。”
司马恪眼疾手快,拉住她道:“你若去了,我们儿子可就没娘了。”
乔夫人娥眉婉转,如玉脂般的手颤颤牵着男人的衣襟:“公主素不容妾,若妾一死换两儿安康,宁可一死。”
“若还有一愿……”她抬首落下一滴泪,祈怜道:“只求三郎有千千岁岁年,偶念卑妾。”
男人抚着她乌黑亮丽的长发,叹然道:“阿乔,你我也是少年夫妻。我怎会让你沦丧性命。”
你要信我。
他走后,乔夫人却是冷笑,当初就是相信了,所以由妻贬妾。
她哭累了,半躺在胡床上。侍女们端来水给她擦泪绞面。
一个穿着绫罗,保养尚好的白脸婆子立侍,担忧道:“我听侍女们说了,公主以军需做借口让您脱钗,只怕驸马去了也……于事无补。”
此时,乔夫人那双温柔娇媚的眼睛变得狠厉,道:“阿婆现在这天下,谁还按规矩来!若真死守着那些道义,我的期儿怎能做世子!”
崔阿婆方想说,公主多年无子,恐难再有。
乔夫人情绪却复激动,道:“就算期儿做了世子,也不能认我做阿娘!”
她泪水痴痴滚落,这回没有柔美没有妩媚,只有作为母亲的恐慌和哀痛。
隋明珠穿越前大龄未婚,即使现在穿越了,也没有觉得结婚生儿子是必须得。所以浓翠奉上“多子多福汤”时,她直接倒进月季花盆里。
浓翠怔住:“娘子病愈后,性情变了许多。”
“有些事情我想明白了,‘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后这药不必再喝了。”她淡淡道。
娇美的花里蹿出一股尿骚味。
隋明珠皱眉,这什么生子汤里怕是掺了童子尿。她想不明白,就算原身不能生育,但她毕竟身为公主,又何须恐惧?
外间的侍女掀起帘子,百灵般的嗓音报喜:“公主,主人来了。”
这里的主人自然是指驸马。不知为何,隋明珠眼前浮现一张清俊温柔的面孔。
这一刻,她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和恐慌。
她消失在了原先的时空里。
成了别人。
与爱人朋友彻底分离了。
她将面对的是不知敌友的亲人朋友。
男人身穿襕衫,腰佩银鱼袋,乌皮靴铿锵踏地。他文人装扮,却自带一股武夫的萧杀气。
他很俊美,兼文之雅俊,武之阳刚。
无怪乎公主爱慕他。
司马恪看到她时,收敛锋芒,沉声道:“于乔家道突变,习气娇蛮,还望公主宽裕。”
他竟先是低头致歉,倒是与原主记忆里的落寞闷痛对上了。
他处理事情好像很公正,可是公主每回都郁郁不乐。
隋明珠不是局内人,所以看得清楚:他把表面的尊重给了公主,真正的体贴给了乔夫人。
隋明珠坐上塌,招招手,把本欲递给驸马的茶自己喝了。
她收敛好情绪,心道:鹰视狼行,只观气质就绝非平庸之人。
只是他想怎么做的前提——
不能伤害她的利益。
她可不是分不清真假情的痴人。
“人可以不顾小节,但不能不顾大礼。”她抿了口茶,垂眸道,“家国俱是一体,若叫外人知道驸马爱妾奢侈无度,又如何去想驸马你?让去年丧子的父亲如何想你?”
最后一句问话,使司马恪后背微微发冷。公主多年的痴恋与妥协,使他渐渐忘记了她高贵的身份。他原以为,向以往那般安抚下,就可以平息后宅之争。
只是这一次,公主变聪明了。她学会了以道义去压于氏,倒真像在宫闱里生活过的公主了。
她的眼眸清澈冷静了,没有了哀怨,也没有了爱火。
司马恪心中微诧,遂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五娘为我好,我岂是不知。还望你多多教导府中姬妾和孩儿。你是安平侯府的主母,是与我共进退的夫人。”
隋明珠排行五,未嫁人时,亲密之人都唤她五娘。只是徐国皇室子嗣多早夭体弱,如今只剩她一个了。
女子先是一怔,继而淡淡一笑:“安平侯折煞我了。政令不出内廷的皇帝又如何是皇帝,看看前朝大齐……”
大齐的开国君主,广开言路,勤政爱民,创造了历史上少见的太平盛世。可惜中期子孙奢yin怠政,又遇胡人叛变,为齐的灭亡埋下了伏笔。几位末代皇帝还受宦官辖制,政令不通,军权旁落,成了太监和各地节度使的傀儡。
隋明珠用前朝事来刺他,司马恪不能再做聋子,随即下令乔夫人与其他姬妾摘金银脱华服,换上朴素衣饰。
府里其他姬妾虽是嘴上抱怨几句,但不敢真置气。
唯独东风院例外。
乔夫人将华艳的首饰砸到地上,波光潋滟的丝绸披帛揉成一团。
她匍匐到塌上,又气又伤:“她是命好,父亲尚在,若国主不在了,被人家掠了去还不是当侧夫人。”
继而她想到自己的家世,不免伤感,啜泣半晌,随后招来大儿司马期。
孩子虚岁为十,身材却高大强壮,比同龄人强上许多。
他身穿淡黄色胡服,手里拿着金弓,额头冒着汗珠,想是走得着急:“阿娘,婢子说你哭了,发生什么了?”
乔夫人见到孩子,心都软成一滩了,她走下塌,抱住他,泣不成声:“隋公主不容我……日后大郎会不会称别人阿娘?”
司马期闻言,眯起眼睛,露出凶光,道:“孩儿的阿娘只有一人!敢辱我母者,吾必杀之!”
作者有话要说:正式开新文了,希望大家多多留言收藏,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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