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撑伞

入夜。

天色阴沉,不见半点星光。

皇城之外,街道边一处并不大的宅子门上,牌匾上挂了一圈白绸,垂下的两侧挽着花结。

府宅里面极其悲恸的哭声,正随风凄惨地吹到府门外。

孟煜还没迈进去,就听见一名年迈的妇人哭喊道:

“我儿子是户部郎中,他为朝廷效命啊,为什么会有人想害他?为什么要害他啊!”

脚步一顿,孟煜站在门口,盯着脚下自己官袍的云纹,没再迈步。

妇人哭得昏天黑地,顾逸明的声音也随之传出来:“大娘,您先起来,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还不能妄下结论。”

“妄下结论?承少从小就会凫水,村里的孩子数他水性最好,他怎么可能溺死?怎么可能啊!”

“他还没到而立,未婚妻都还没过门,怎么就能……”

妇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像是一拳打在胸口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细雨落下,风雨飘摇。

傅府的风里都带着苦味,迈出正厅的时候,顾逸明抹了把脸,胸口堵得不像话。

一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人,顾逸明立即走过去,他身后的几位官员也一同上前。

“灵辉,宫里怎么说?”

孟煜沉声说道:“首辅想让刑部审理此案,娘娘暂时按下了。”

赶来的几名官员听见,纷纷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官员问道:“娘娘为何按下?为何不让刑部去查啊?”

孟煜没有说话,顾逸明看着他的脸色,逐渐明白过来:“若是刑部审理此案,就等于承认傅承少不是意外溺亡,而是有人故意害他。”

“他身为清田吏,负责推行荆州的新政,如果彻查此事,必然也要一同叫停新政。”

官员一听,立即上前恳切道:“孟大人,新政不能停啊!我们为了新政忙了这么久,一旦新政被叫停,之后继续推行下去可就难了!”

顾逸明看向这名官员:“若是继续推行新政,就只能将承少的死定为意外溺亡。”

“明昌,你觉得承少的死,会是意外吗?”

苏明昌不再开口了,无措地看着孟煜。

“不是意外。”

孟煜沉声道:“但是,新政也要推行。”

“此时是关键时期,一旦停下来,新政就会彻底夭折,再难重启。”

顾逸明盯着他,半晌才开口:“灵辉,承少也算是你半个学生,你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上前几步,声音已然沙哑:“他老母亲还在里面,等着他儿子的尸骨回来,你忍心看着他们一家伤心欲绝,凶手却逍遥法外吗?”

“孟灵辉,究竟是你的仕途重要,还是人命更重要啊?!”

顾逸明低吼一声,吓得苏明昌连忙上前,拦住顾逸明:“顾大人,您别着急,肯定会有两全的法子……”

“没有两全!”

顾逸明瞪着孟煜:“我告诉你,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为了老师、为了百姓,你一直努力推行新政,不就是为了你自己的仕途吗!”

“踩着人命走出来的路,你能安心吗?”

天空闪过白光,与春雷轰响一同落下,炸裂在众人耳边。

孟煜盯着地上汇聚而成的水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得不走。”

顾逸明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谁逼着你走了!孟灵辉!谁在逼着你走啊?!”

“你非和那些世家作对,现在不仅是你,连你身边的人都被连累了!”

“承少本不该死的!”

孟煜任由他抓着,苏明昌和几名官员上前拉开二人,纷纷劝慰着顾逸明。

雨势越来越大,苏明昌给另一名官员递了个眼神,先一步拉着顾逸明离开了。

那人愣了下,默默走上前,站在孟煜的身边。

眼看着其他的几人走远,直到看不清身影了,那人才开口问道:

“您不进去祭拜吗?”

孟煜盯着官袍上的云纹,倏地嗤笑一声:“我有什么脸进去。”

那人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犹豫半天才开口:“就算继续推行新政,也要重新选定接替的清田吏,但以如今的情形,恐怕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

“毕竟刚出了命案,没人愿意去。”

孟煜盯着地上的水洼,没有开口。

再烫手的山芋,也总会有人接下。

只是,山芋到了手中,就会变成滚烫的铁块,烫得人体无完肤。

“大人,在下没有家室,父母也已经不在,若是大人信得过,在下愿意前去。”

听见这话,孟煜看向身边的人,喊他的名字:“杨慎廷。”

杨慎廷抬手行礼:“是,大人。”

“下雨了,回家吧。”

杨慎廷一愣,看了看周围逐渐变大的雨势,半晌才点头:“是。”

离开前,他又问孟煜:“大人不回家吗?”

回家?

孟煜忍不住想,他哪里有什么家?

他早就没有家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雨势渐大。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却掩不住府里隐隐传出的悲恸哭声。

孟煜站在雨里,身上很快被打湿了。

他解下身上的官袍,拢在臂弯里。

沾了雨水、变成暗红的云纹官袍,俨然成了视线里唯一的一抹色彩。

耳边雨声不断,夹杂着变得很远的哭声。

他又想起那个孩子。

三年前,孟煜将他从翰林院调到户部,他每天都跟在自己后面,总是笑着喊自己大人。

临行那天,他还特意跑到内阁直房来找孟煜。

“承少知晓大人的心,徐阁老创设新政,清丈天下土地,不仅是为了大梁财政,也是为解民生之苦,大人想要完成徐阁老的遗愿,承少和大人的心是一样的。”

“承少此行,定不辱命。”

一道春雷落下,似乎在应和他心中所想。

孟煜闭上眼睛,感觉到水珠从他的下颌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寒意从四肢百骸侵蚀而来,一点点将他吞噬。

他安静站在雨里,沉默地回应府里的哭声,却无法冲刷掉心里的愧疚。

陡然间,一道不同寻常的声音响起。

雨落伞面,如同珠落玉盘。

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踏水声,最后在他的身后止住。

雨声未停,雨水却消失不见。

孟煜没有睁眼,径自说道:“慎和,你走吧,不必管我。”

身后的人没动。

他头顶的伞也没动。

孟煜倏地睁开眼睛。

不知是不是衣衫被打湿,他转过身的动作有些迟缓,也有些沉重。

视线里,一方皦玉色衣袍映入眼帘。

被雨水打湿的裙摆上,赫然绣着一簇桃花。

霎那间,雨声和人声都消失了。

漫天大雨中,来人一手撑伞,站在他的面前。

青丝如云,明眸皓齿。

那双璀璨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狼狈的影子。

唇角被人勾起,眼眸里染上点点笑意,熟悉的明媚声音落入耳中。

“找到你了。”

云婉撑伞走上前,伸出手,拨去他额前被打湿的碎发。

“还是个病人,就敢站在雨里。”

云婉故意道:“要是再病倒,我可不照顾你。”

孟煜几次想要开口,都没有说出话来。

喉咙里又苦又涩,酸意一直蔓延到鼻腔里。

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变得沙哑:

“殿下怎么在这?”

云婉眼里的笑意收敛了些,她垂下眼眸,看向他手臂里挽着的官袍。

补服上的仙鹤被揉皱,再不复往日光彩。

抬起头,云婉故作轻松道:“下雨了,怕你会淋雨,所以过来接你。”

她的声音轻柔又温和,温暖地包裹住眼前的人:

“回家吧,孟煜。”

心头像是被人揉了下,胸口里又酸又胀。

孟煜盯着她,清澈的眼眸狠狠动荡着。

云婉没能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太好受,如果你想说什么,我会好好听着。”

孟煜眼眶逐渐红了,身侧攥紧的拳头却颤抖不停。

雨势渐小,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伞面,如同落珠般清晰分明。

陡然间,他松开了手指。

抬起手,微凉的掌心覆在小手上。

云婉的眼眸蓦然闪了下。

孟煜按着她的手,半晌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带我回家吧。”

暖意从手心里升起,一点点涌进他的心脏里,伴随着四肢逐渐回温。

云婉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倏地笑了下:“你不做官了?”

孟煜的眼睫颤了又颤,刚要开口,就听见云婉说道:

“得做呀,孟煜。”

云婉看向他手臂上的官袍,一字一句地说道:“把你想做的事做完,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轻易放弃。”

眼眶酸得厉害,孟煜垂下眼眸,声音沙哑干涩:“再做下去,会有更多的人被牵连。”

“如果没有我,承少不会死。”

如果没有他出现,继续推行徐阁老留下的新政,傅承少至少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三十岁。

“不是的,孟煜。”

云婉捧起他的脸,认真说道:“不是你的错。”

心口被猛地一撞。

云婉看着他,坚定地重复着:“你没有做错什么。”

“真正错的是伤害他的人,而不是你。”

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人,云婉放轻声音:“孟煜,不要轻易自责,也不要轻易自损。”

“你要相信,你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孟煜的眼眸颤得厉害,连煞白的薄唇也轻颤起来。

云婉抽出手,反握住他微凉的手:“为了找你,我都快把京城走遍了,现在宫门下钥,我回不去了。”

云婉抬眸看向他,故意问道:“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话一出口,云婉就后悔了。

这么守规矩的人,怕是不会同意,最后还是她自讨没趣。

云婉清了清嗓子,刚准备说回公主府,她的手就被人挣开了。

早就有所预料,云婉装作不在意地收回手,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人果然和以前一样,翻脸就不认人。

然而,下一刻,她手里的伞却被人接过。

肩头也被一只微凉的手揽住。

云婉微微怔松,抬起头,看见孟煜将手中的伞偏向她,将她整个笼罩在伞下。

他自己的半个身子,却还露在雨里。

感受到她的目光,孟煜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

他揽着云婉的肩膀,带她朝着皇城的相反方向走去。

街上寂静如斯,乱了节奏的心跳声十分喧闹。

二人走在雨中,踏着回家的路。

尽管漫天大雨,春寒料峭。

但是,身边有人相伴,一同回到那处名为家的地方。

心口就会被暖意涨得满满的。

这一瞬间,孟煜感觉自己贪婪许久的美梦,终于成真了。

他多么希望,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次更新要随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