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羽公子

在魏知翎扑向易许安的一瞬间,范晗的手就已经捏上了他的衣领,想把他抓回来,但被易许安用眼神制止了。

听完了魏知翎的话,父女二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对于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一事,二人早有断定。

易许安垂着眼,看向跪在她脚边的魏知翎:“这么重要的事,如果换作我是你,就烂在肚子里也不让别人发觉自己也是知情人,你怎么会想到告诉我?”

“是您救了我的命,不然我早就冻死街头了。”

魏知翎扬起白纸板干净无瑕的脸,眼睛里盛着泪意,定定地看着她:“父亲说,我们两家都是受害者。在这件事上,我能相信您。”

易许安看着他单纯又狼狈的样子,忽而想到了他骑在马上射杀易元慈时的模样。

她心里清楚,就算眼前这个魏知翎柔若无害,但他绝对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他是暂时失去族群庇护的幼狼,会短暂地对人翻出柔软的肚皮换取同情。但獠牙总有一日会长出,幼狼也总有一日会变得危险,甚至变成威胁。

易许安温柔地笑了笑,顷刻间如同冰雪消融,神仙慈目。她将魏知翎轻轻拉起,柔声问道:“那你和我说说,令尊口中的秘密是什么?是关于谁的?”

魏知翎很早就知道易许安容姿倾城。

前世他攻进帝京时,段国容慧长公主和驸马都早已离世,易梓泾在朝为官却并不得志,易咏霏早已嫁作他人妇,易许安虽是前朝太子易元慈的妻子,但她长居长青门不问世事。所以对于这三兄妹,他并未想赶尽杀绝。

但易梓泾带头在朝堂上公然反抗他,言辞激愤,让他难以容忍。再加上李婉弋提示他,长青门是前朝段国的信仰之地,不可不管制。他才下旨,用兄姊的性命威胁易许安下山。

他生来不信神佛,对长青门的那帮神棍并无好感。但他初见易许安的时候,心里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在此之前,他见过很多女人,妩媚的、灵动的、幼嫩的、成熟的......但他都毫无兴致。一直无名无分陪在他身边的李婉弋,因美貌被众人歌颂,在他这里也掀不起丝毫涟漪。

但,要怎样去形容易许安其人?

不施粉黛,不佩钗环,柔软的青丝被木簪简单地挽在脑后,眉若远山,瞳如秋水,肤若凝脂,周身都氤氲着神佛般的气度。

只是被她看了一眼,他就觉得自己枯燥的灵魂浸在了初冬冰下的冷水中。

听说她年近三十,却看起来似二八年华。他见了,心中忽而相信了传说中的长青门长生术。

魏知翎喜欢易许安的皮相,但是他对抢别人的妻子没有爱好,也对娶仇人的女儿毫无兴趣,所以只是把她幽禁在宫中,谁知这她竟然有胆量逃跑。

福州的海边,他射杀了她的丈夫易元慈,也扼杀了他们远走高飞的美梦。那时,她充满神性的慈悲眼眸里盛满了痛苦不甘,看向他时又是那样赤裸裸的滔天恨意。

那样的眼瞳,一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就像一个泥潭里肮脏的凡人,终于将洁白清冷的神仙拉下了莲台,让高悬无瑕的冰晶坠落到他身处的泥泞脏污。

他太激动了,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的高傲,更是失于对她的防备。所以才能被她一击而中,当场毙命。

魏知翎习惯了她的慈悲包裹着的漠然,也见过她愤怒怨恨的眼神。可眼下,她为了诱导他说出秘密,竟然能摆出如此温柔亲切的样子。

那种灵魂深处的快感又涌了上来,他几乎快要忍不住身体的战栗。

他忍住了,为了掩饰自己怪异的表情,他装作惭愧地低下头,嗫嚅道:“对不起,父亲只与我说了‘李家’,其余也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气得吐血晕了过去。”

“所以,你们在房中独处了那么久,就说了这么一点事?”易许安眯起眼睛,“李家这点事,应当不至于让魏刺史大乱阵脚,他又为何会气得吐血?”

魏知翎张了张嘴,眼圈又红了,半晌,才又开口道:“父亲他...还问了些府内起大火那夜的事情。嫡母和弟弟的离世,对父亲的打击太大了。他责怪我,作为长兄却没能救出弟弟,还生气地踹了我一脚,所以才扯到伤,出这么多血。”

闻言,易许安转头吩咐:“范仲叔,麻烦你先替魏公子看看伤处。”

魏知翎惊讶,眉间微动,没有想到她第一反应是关心自己被生父踢到的地方,但面上却做出羞涩抗拒的样子:“恩人姐姐,这...您还在这儿呢......”

易许安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嗤笑,心想自己在现代世界见过多少男模身材,怎么会在意他一个十余岁小屁孩的清汤寡水。

转头瞧见驸马亦是面露难色,考虑到礼教,她还是补充了一句:“父亲放心,我在长青门修炼神术,人间凡物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范仲也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主子易驸马,见他虽微有不虞,但没有开口制止,才走上前去,解开魏知翎的衣带。

他肤质稚嫩,被深色的衣物衬得有几分惨白,单薄的胸膛上有一大片乌紫,可见下手之狠。

范仲替他上药的过程中,他小小的脸皱了起来,紧紧咬着下唇,似乎是在忍痛。

易许安看着,心里生出丝丝怜悯,但想到那个高马上杀人不眨眼的逆帝魏知翎,这份怜悯又很快被她挥散。

众人沉默了片刻,待魏知翎合上衣服,易驸马幽幽叹气,将话题岔开:“魏兄素来与皇帝陛下亲厚,故而陛下收到状告魏兄的密报时,也只是派我前来暗暗调查。事到如今,怪我当时心急了,才会着了李贼的道。”

易许安眼眸一转,就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他这是想亲自在魏知翎面前解释呢。于是,她怅然道:“父亲,这件事情确实是您莽撞了。但既然这是陛下的旨意,您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也无可厚非。”

“如今想来,那李司马当真可恶!”易驸马愤愤不平。

“再可恶,他也只是把刀。”易许安语气平平地评价道,复又叹息,“只是小魏公子太可怜了,还这么小,就经历了这些事,孤苦无依......”

“这是我欠魏兄的......”

“父亲欠的,就是我们易家欠的。”易许安打断父亲的哀叹,又看向魏知翎,眸中柔光涟涟,向他递出邀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养你,教你四书六艺,带你看尽繁华。”

易驸马皱了皱眉:“满满,你一个女孩子,养着一个男孩在身边,是否不妥啊?对了,魏家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我今年十四了。”魏知翎恭敬回答。

驸马知道魏知翎的确切年龄后,更不乐意了。

“我意已决。”易许安抬手制止了驸马想说的话:“父亲,我已入长青门,最不喜他人用俗世礼教来规束我了。”

这事儿谁也劝不住她。——未来可能会谋反称帝的种子选手,还是她亲自看管在身边比较放心!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又看向魏知翎:“魏公子,你可愿意跟着我?”

魏知翎连忙点头答应了下来。心中想着,跟着易许安是最接近神权和皇权的道路,虽然没有前世经验,但说不定是一条捷径......

易许安见他如此乖巧,看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不多时,又仿佛想到什么忧心事,她神明般耀眼的面容暗淡了几分:“只是,陛下知道事情的前前后后,恐怕是要责罚父亲莽撞失责了......”

驸马怎能不知道女儿想要铺垫些什么,惊喜于她的圆滑之余,面上摆出沉重的神情,叹息道:“满满别担心,再怎么重罚,也不至于伤及性命。这次若不是你救济及时,阿父我可能就要折在这沧州城了......现在还好,命还在。为父只希望,你能早日安全与你母亲团聚,与她讲清事情原委,不要她太担心......”

魏知翎听着父女二人一唱一和,表面上装的无知,其实心中已经猜到他们的意图。

于是他适时插嘴:“只要陛下不知道我父亲是冤枉的,就不会惩罚大人了。”

堂内几双眼睛瞬间都盯到魏知翎的身上,他倒是不胆怯,作出稚嫩的模样,半分聪慧、半分无知:“只是,该如何让李司马在陛下面前也和咱们统一口径呢?”

“李司马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实情。”易许安说道:“想这他背后的人也不会想将事情统统捅出来,那样只会增加他们的罪行。他们应该不至于那样...愚蠢至极吧。”

易许安说着,寒霜不知觉布满娇颜。尤其在说“愚蠢至极”时,眼眸中寒光凌冽,薄薄的唇却勾出一丝冷漠的嘲笑。魏知翎看着,几乎要移不开目光。

忽然,她如冰剑一般的眼神扫了过来,魏知翎慌忙用单纯无知的神色遮掩住自己都还未察觉的隐秘的痴迷。

易许安目光柔了柔,语气也轻了许多:“只是,如此这般,真是要委屈魏家了。”

魏知翎垂下头,语气上也带了一丝气恼和委屈:“家人都已惨死,名声好坏又有何意义?我是魏家最后一人,斗胆替家人向大人提了这样的建议,以后无论如何,都是我自己的因果。”

他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来硬声说道:“只求驸马大人和恩人姐姐,能替我魏家查清幕后主使,报仇雪恨,我便死而无憾了!”

易许安起身,扶起他单薄的身体:“那是自然。你魏家的仇人,也是我们易家的仇人。只是,你若想安然无恙活下去,恐怕要隐瞒身份。我听李寂的意思,连他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似乎知晓你的人并不多。”

“是的,我被关了许多年,除了父母和府中亲信,无人知晓我的身份。”

易许安点点头:“那你便免去姓氏,只叫‘小羽公子’,就当是我有缘偶遇的一个孤儿,可好?”

魏知翎点头称好,又补充道:“只是,为求稳妥,请姐姐允许我以面具示人。”

易许安心头冒出一丝怪异,但还是同意了他的要求。

魏知翎状若感激地又磕了一个头。却在俯身贴地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因为易许安与前世完全不同的行为,令他起了疑心,看出了她可能和自己一样是一位重生者。

好在目前她的态度还算友善,但他担心这世上会有其他重生者,万一他人被认出来使未来会颠覆皇权的逆贼,恐怕是活不到自己羽翼强大的时候。

如此想来,遮盖面容、隐藏身份跟在长青门传人、公主之女易许安身边,当真是最安全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