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腊月,幽州右北平郡,徐无县外十五里。
右北平郡北部被长城贯穿,东接卢龙塞,西接无终城,而徐无县外十五里处,正是长城隘口徐无关。
关外西北四十里处,便是公孙瓒所盘踞的俊靡县城。
徐无关位于燕山山脉脚下,关内千里平原,万顷沃土,关外便是崇山峻岭的燕山山脉,以徐无关为界,关内关外海拔差了上千米。
而俊靡城,便位于关外这群山峻岭之间的一处洼地,四面环山,仅有几条小路能走,易守难攻。
况且此时大雪封山,来往于山脉中的羊肠小道早就被大雪掩去了痕迹,想要进山都难,何况是数万大军跋涉攻城。
徐无关上的望楼内,刘初安坐在主位,身边一张案子上燃着香,青烟袅袅,散发着檀木独有的气味,醇正柔和,甘香浓郁。
主位下手两侧,跪坐着右军都尉宋同,和肃远将军李成,不同往日打扮,两位儒将此时未着官袍,而是披着一身鱼鳞铁甲,腰悬宝剑。
望楼的门大开着,一股股冷风灌进屋内,吹得人指尖冰凉,头脑清醒。
从望楼远眺,关外绵延的山头此起彼伏,宛若浪花一样,层层叠叠数不胜数,何况此时正值隆冬,一个个山头尽被大雪覆盖,一望无际的白色,雪花折射着太阳的金光,乍一眼看过去,仿佛波光粼粼的海洋。
刘初安拇指轻轻摸索着食指的指节,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眸子中似乎有一股莫名的情绪酝酿着,只是一直忍着没有开口。
李成端起茶盏,清澈的茶水折射着少女担忧的脸庞,他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故作轻松地问道:
“宋将军,徐无关内粮草民夫都备齐了吗?”
坐在对面的宋同将手中兵书放在裙甲上,抬首答话:“早已备齐,徐无关车马粮草足够半年用度,民夫是从右北平郡各地征召而来,足有数万。”
李成微微挑了下眉,悄悄看了一眼少女的脸色,然后扯起一个轻松的笑脸,“如此一来,粮草具备,大军待发,公孙瓒的人头岂不是囊中之物?哈哈哈哈... ...”
“哎!”宋同放下刚刚拿起的兵书,皱着眉反驳道:“小姐时常教育我们,骄兵必败!况且公孙瓒据守俊靡天险,此时又是隆冬,车马难行,怎能如此轻视。”
李成故作猖狂的笑声被他打断,少女刚刚阴转晴的脸色,也渐渐变回了阴云密布之相,没好气地剜了一眼对坐的傻子,李成低头喝茶,不再说话。
锣响六声,徐无关城门缓缓打开,榆木拼接的厚重城门,用铁条连接铆住,厚度足有一尺。
随着厚重城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传入望楼,一对对驮马拉着板车,运送一袋袋粮草向深山中行去。
运粮的队伍极长,两侧跟着护送的将士,拉成了一条长蛇,顺着蜿蜒的小路,探入了视线末端的山脚路口之中。
车马未动,粮草先行。
此时粮队已经出发,李成也该返回军营,做明日攻城的具体安排了。
于是他起身,按着腰间剑柄,走到屋内主位的少女身前站定,作揖行礼:
“小姐,成先走一步,返回军营,为明日攻城安排具体事宜。”
“嗯,”少女如梦惊醒,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点头应道:“将军慢走,保重。”
李成弓着身子退了两步,随后转身,甩起肩上披风,大步流星地走出望楼,带着百十亲卫,跟粮队一道,返回俊靡城北的军营。
刘初安端起身边矮案上的琉璃盏,冰凉的茶盏触及少女娇嫩的唇时,才发觉茶盏空空如也,并未盛着茶水。
心慌,她已许久未有过这种情绪。
自新昌县一路行来,这种莫名的心慌愈加浓烈,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她的掌控,可她猜不出那是什么。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所遗漏,可少女绞尽了脑汁,也未曾算到一点。
也许是谋划良久之下,事到临头之时,难免会有些紧张的吧。
刘初安在心底宽慰了自己一句,纤白的小手拎起炭火上的铜壶,向盏中倒了一杯茶汤。
炙热的茶汤冒着白气,丝丝缕缕地升起,湿热的蒸汽打湿了少女的掌心,温热的感觉让她思绪平复了几分。
‘咻’的一声破风响。
一只六齿登山爪甩到城头垛口,随后紧紧勾住了垛头的青石砖,绳子吃力之下绷紧,转眼便从登山爪处跳上来一个人。
剑眉,薄唇,丹凤眼,身长八尺,面如冠玉。
正是魏如闻。
他发髻略微有些凌乱,落下几缕发丝垂在耳边,肩上残留着飞雪,靴边还有些许雪水融化后打湿的痕迹,估计是刚从关外的山中返回。
“俊靡城有问题,”魏如闻快步走到少女身边,从怀中掏出了一节木片,“一个时辰前,俊靡城内有炊烟升起,而且城外的树林尽皆被伐,看断口,应该就是最近十天左右的事情。”
“这位侠士有所不知,”宋同轻轻翻过一页兵书,解释道:“公孙瓒自知寡不敌众,故而伐树来制造滚木罢了,不足为虑。”
“不对。”刘初安紧紧皱着眉,手掌撑在红漆矮案上起身,缓缓踱步到望楼门口处,向外望了一眼天色。
日光西斜,将晚未晚。
估计此时在申时初前后,军营两餐,大多都是在辰时正和酉时初,况且俊靡城中粮草不足,公孙瓒更该节俭才是,怎么未时初便升起了炊烟。
况且俊靡城位于群山环绕之中,仅有几条羊肠小道可以进出天险,俊靡城外的森林不仅能拖延骑兵攻势,还能作为夜袭敌营的通道。
公孙瓒伐光了树木来做滚木,到时滚木堆叠在城墙下,就不怕她刘初安顺势一把火点了这么多木头吗?
公孙瓒或许不是很聪明,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猛将,而且常年与鲜卑人交战,不可能不懂这么浅显的道理。
除非公孙瓒想大兴土木,在俊靡县中再造一瓮城加固城防,用这内外两层城墙抵御刘初安近十万大军。
可他在这被围困的数月间不造,怎么临近此时才造?况且俊靡就算是天险,就算是易守难攻,可公孙瓒的困境是粮草不足,俊靡即便固若金汤,耗到粮草用尽,也就不攻自破了。
公孙瓒缺的不是如何防守,而是如何破局。
那么,是什么让今日的俊靡城中如此异常?
刘初安站在望楼门口,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出神,直到一股寒风吹来,鼓动起她的衣衫,才将神游天外的她拉回现实。
心底那股不安的情绪又一次,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来,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她的理智。
焦躁的情绪如同野火一般,在她心底蔓延开来,使得她几乎无法正常地判断一点点事情的抉择。
事若两难,不动为吉。
少女锁着眉头,有些犹豫地思量着说:“魏如闻,你快马出城,让小威与李成拔营向前,困住俊靡城,在城外扎营,等候明日天亮攻城。”
男人微微颔首,“好。”
说罢,他从几丈高的城头飞身而下,在石砖墙壁上斜斜地踢了几下缓冲力道,然后在雪堆里一个鹞子翻身,跨上一匹骏马,手中鞭子一抖,马匹便四蹄狂奔起来,几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见刘初安心绪不宁,有些焦躁的苦着脸思索着什么。
宋同微微一笑,安慰着开口:“小姐无须多虑,公孙瓒只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刘初安应了一声:“嗯。”
低下头,却见望楼外城墙上,几个城垛上的雪花,在太阳的光线下变的有些半透明起来,半冰半雪分成了两层,十分好看。
少女此时方才发现,望楼中仅仅燃着两盆炭火,而且房门还大开着,换作往日,自己早就冻的不行,今日却在此地待了如此之久,还没有半点不适的感觉。
望着城垛上的雪花,刘初安有些呆呆地说道:“今日为何如此之暖。”
一旁的宋同有些讶异地说:“冬日天气时冷时暖,但大多数都是霜前冷雪后寒的道理,今日暖和,或许是几日后要下雪了吧。”
少女走到望楼外,用手轻轻刮走了浮在上层半透明的积雪,雪花不似往日般蓬松绵软,而是变成了半冰半雪的一团,几息之间便化成了雪水。
雪在化。
上层积雪化成水之后,蔓延到下层积雪,才会变成这般半冰半雪的样子。
此时已经申时正,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天便会黑,到时这漫山遍野将化未化的积雪,在夜间降温之下,都会冻成如石头般硬的冰块。
所以... ...
刘初安猛地惊觉过来,公孙瓒根本不打算困守孤城,没有粮草补给,就算守十年也难逃一死,他是打算奇袭突围。
而李成的精锐边军困死了他东西三面方向,小威的兵马依仗地利,守在俊靡城北两山隘口中间。
他只能向南攻打,南面虽是防守最薄弱的一面,但有长城作为天险屏障,公孙瓒麾下多是骑兵,隆冬腊月之时,积雪半尺,骑兵难以施展。
而且骑兵攻城还要下马备战,一旦被困在长城下,等小威和李成赶到,四面受敌之下便再难逃出生天。
怎么想,他都不应该是向南突围。
除非,他有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