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见杜甫出来,两人神色慌张,显然不备还有他人。

那一男一女均麻衣草履,蓬头垢面,不知从何处行来,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形容较之昨日的林无求与杜甫还憔悴三分。

再观其此刻架势,杜甫一瞬明了,他二人大约也为战乱所苦,走投无路方来盗马,不料被林无求发现。

男子露骨的视线停留在杜甫身上,像衡量着甚么,身旁女子却较胆怯,攀住男子衣袖悄声耳语,两人嘀咕数句,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男人还不住回头张望。

林无求用身子挡住马,抿紧嘴,毫无畏怯、凶相毕露地迎视回去。

直至一双男女背影消失不见,她猛地松了口气,疾步奔去杜甫身旁:“子美先生!”

“可有受伤?”杜甫忙往她周身察看。

林无求摇首:“险些动上手,你便出来了。”她咬牙切齿,“两个混账偷马贼,卑鄙,无耻,下作!”

“无求。”察她情绪激动,杜甫不免出言安抚。

“我知他们可怜,”以为他在指责自己缺乏同情,林无求声弱道,“但我不能把马给他们,我们也需要……”

心间陡然一涩,不由自主抚摸她纤瘦削薄的肩弯,杜甫安慰道:“我未言你不是......毋多想。”

战祸令斯文扫地,体面不复,当人连生存之需亦无法保障,何能再如太平年间一般,谦恭礼让、亲善和睦。

该如豺狼虎豹,恃强凌弱,恢复人之兽性才对。

林无求回屋,逡巡一圈,拾起墙根下倚着的斧头,握在手中掂量。

杜甫问她作甚,她道,拿着路上防身。

又塞予杜甫一柄柴刀,叫他也带着,杜甫长作叹息,将器具放归原处。

向眼神疑惑不解的少女解释,“即便遭遇歹徒,果真用此朝人砍杀不成?”

如此一来,又与叛军有何分别。再者,携带这些重物,惟予自己增添负担。

“我会,倘若有人抢咱们的马,我一定砍他。”少女倔强道。

目光流转,发现少女脑后的双鬟髻已改为束于头顶的男子发髻,粗糙利落,简单而明快,约略是清晨梳洗时随意所束,因无工具可使,显得几分蓬乱潦草。

杜甫倏地忆起去岁深秋,自己从奉先归来,少女自得地与他展示新学的双鬟髻,那时平淡而质朴的温馨,如今同样不复存在。

“我扎得不好看?”察觉杜甫目光停留于自己脑顶,林无求信心不足地摸头。

“非也,”杜甫淡淡一笑,“只还须裹缠头巾,否则一袭青丝便容易脏了。”

“早就脏了,”林无求嘀咕,口不对心地跑去搜寻可作缠巾之物,“怎么缠啊?”

“来,我替你裹。”杜甫唤她到身前,细致地为她将头巾裹覆。

行离荒野后,他们接续遇上三两难民,皆为双腿行走,果然多虎视眈眈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们的马匹。

然更畏惧林无求手中利刃,不敢近前。

林无求一手持斧,一手牵马,两人昼夜兼程赶路,夜里憩于树底,合衣而眠,幸而口粮尚存,饥饿不至成为压在身上的另一层寒霜。

初时,杜甫算过林无求携带的干粮,只够勉强支撑十日左右,于是一日仅舍得吃一块饼,林无求劝他不住,干脆道,那她自己连一块也不吃了。

杜甫再三规劝,她拒不听,当日竟真一口食也未进,饿得胃里烧疼,夜间迷迷糊糊梦呓。

杜甫将她自睡梦中摇醒,取出胡饼递她口边,哄她吃下,林无求意识不清,张嘴咬了口,待醒神过来,立即啐一声吐在地上。

“说了我不吃!”不顾杜甫心疼诧呼,她恶声恶气道,而后却轻下嗓音乞求,“子美先生,我们一起吃罢,吃完我再去寻粮,我不想你体力不支,萎靡昏倒......我害怕一个人。”

她无意倾露的心声,总于关键时动摇他的心志。

他终作妥协。

第四日戌时,行至某驿站,驿使逃没了踪影,余下空落落的客房供四面八方的难民歇脚。

两人意外遇见熟悉的身影。

彼时林无求目尖,一眼在人堆里认出对方:“——偃姨!偃姨!”

杜甫猝然向敞开的屋门内循望,对方闻声四顾,望他二人牵马摇手之姿,立即撑墙站起,惊动了身旁昏昏欲睡的幼子幼女。

脚步跌踉着奔来,妇人疲惫凄楚的面颊泪如雨下。

“......清早醒来,驴便没了踪影,所幸行囊抱在怀里,尚未丢失......”

稍作平复,偃娘为他们讲起数日来的经历。林无求在旁接嘴:“看罢,这时候就需要柄斧头,那些贼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携他们一路北行,”充满爱怜的视线落向正狼吞虎咽胡麻饼的三个稚子,他们俱已整日未食,“因我想,到了鄜州,至少还有机会见到你......”

言至此处,偃娘禁不住再度潸然。

不止幼子整日未食,偃娘自己亦两日不曾吃过东西。

林无求瞧着宗文与凤儿拼命啃咬干硬的胡饼、落得满襟饼渣,又观偃娘一面自己吃,一面不忘将饼掰碎喂给宗武,心底滋味难言。

转首去望杜甫,却见其满目视线皆胶于妻儿身上。

怔忡一瞬,默然扭开目光。

“幸而今日遇见一位好心人,赶着牛车,怜我们母子遭遇,将我们送来此地,原以为能有些吃食,孰料......境况依旧。”

偃娘说着,轻拍了拍宗文后背:“省着些,莫吃光了,留些路上再吃。”

“吃光罢,再放下去也要坏的。”林无求道。

“是啊,让他们吃罢,”杜甫心中涌起深深爱怜,“你也再吃些,明日还要赶路,须得补足体力。”

向宗文道,“给阿娘拿一块。”

宗文依言而行,递了张烧饼予母亲:“阿娘,你吃。”

林无求悄然起身,择了一远些的位置坐下,自动避开此情此景。

“阿娘不饿,你们吃便是。”

“吃罢,”杜甫劝慰,“几日奔波,最辛苦的当是你才对。”

偃娘摇首,问:“你呢,你的脚伤如何?还作痛么?”

杜甫叹道:“多亏无求一路照顾,初时尚不能下地,稍牵扯即疼痛难忍,至今已能勉强行走,虽有痛感,亦可忍受。”

“无求……她真是个好孩子。”偃娘柔怅道。

杜甫称是。

两人回头循望,却发现某“好孩子”不知何时坐远了,离他们一截距离,正倚着墙根揪草。

“......这一路我听人议论,说圣人弃了长安,带着宰相与贵妃连夜遁逃,不知是真是假?”偃娘又道。

杜甫眉宇难掩失望:“我亦有此耳闻,料应是真。”

“一国之君置社稷于不顾,弃子民于胡贼兵刃之下,无怪那胡儿能驰骋中原,杀我大唐子民。”

愤懑之下,纵偃娘一时有胆气责骂君王,也深陷一隅之地,为不见希望的明日愁苦,“子美,今后我们怎生是好?”

“为今之计,惟先往鄜州,那处距战火较远,当暂为安全。”

“孩子年幼,连日不停地赶路,大人亦吃不消,孩子如何能够承受。”偃娘最担心的仍是子女,“不过,若非宗文他们行走不快,也无法在此遇见你们,这样想来,亦非全然坏事。”

她笑了笑,苦中作乐。

这一语提醒了杜甫,是啊,大人尚无法整日行走,那么林无求……

她牵马走了整整四日,一路未歇,问她,便言不觉疲累。

杜甫一时心怀滞塞,好像自己忽略了极为重要的东西,转身找寻那道影子,见少女环抱双膝,裹一件灰扑扑的襦衣,蜷缩于墙角。

瘦弱纤细的身影与周遭人群分隔开,仿佛天地间一株摇摇欲折的孤草。

风尘碌碌的面容上,惟一双隽永深邃的瞳眸定定睁亮,眼里似有安静的火焰燃烧。

翌日,会合后的一家连同林无求继续踏上逃难之路。

更往北去,沿途多为山道,山野里荒凉萧疏,阒无人烟,惟有参差鸟吟伴随。白日尚且无碍,到了夜晚,山间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狼嚎,宗武不明白那是甚么声音,询问母亲。

偃娘将他搂在怀里:“没甚么,睡罢。”

与杜甫相顾凝视,皆在对方眼底看见惧色。

林无求平生头一遭闻见狼嚎,裹紧衣裳蜷抱住身子,纵知自己不会有恙,亦毛骨悚然,内心发怵。

此后接连数日,雷雨时断时续,道路泥泞而湿滑,一行人互相牵扶,攀抓两旁树木前进,行得艰难万分。事先无雨具准备,衣衫湿透,贴在身上寒意阵阵,有时整日行不了几里地,饿了采摘野果充饥,累了便憩于树荫下。

夜里凤儿饿得不住啼哭,杜甫将她抱在膝间,安慰半晌不起效果,宗文从树上摘了李子,想捧予妹妹吃,那李子却苦涩不堪,难以下咽。

好容易哄得女儿睡着,杜甫与偃娘也已精神倦怠之至,昏然倚树,不消片刻便坠入沉眠。

月至中天,一片黢黑里,宗武拽了拽母亲衣袖:“阿娘,我想小解。”

偃娘疲倦得睁不开眼,迷蒙中闻幼子声音,头歪过来,唇齿不清地应:“去一旁......就在近处,莫走远了......”

宗武爬起身,迈开短腿走掉。

阴冷的夜风缠绕肌肤,须臾,偃娘蓦地自沉睡中惊醒,提声呼唤:“宗武,宗武!”

左右找不见幺子,却把周遭熟睡的人吵醒。

杜甫问她何事,偃娘焦灼而悔不自已,将幼子去附近小解半晌未归之事相告。

林无求睡得迷迷瞪瞪,挣扎起身,只觉头脑一阵眩晕,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杜甫与偃娘已然在朝四处找寻。

弄清发生何事,她拍打双颊迫使自己清醒,打起精神加入寻找行列。

“骥子——骥子——”

畏惧招来虎狼,不敢喊得大声,只敢拖长音调让声飘荡开。

林无求踩着坑洼泥泞的草地,两眼一抹黑,几听不到周遭其余人的呼声时,前方不远处传来儿童隐约的啜泣。

“......骥子?”林无求摸索着迈向那处,迎着幽暗月光,见幼小的轮廓一颤一颤,浑身发抖。

她于是笑道:“好啦,不哭,咱们回去。”

宗武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似乎畏惧着甚么,站在原地未动。林无求倏地停步,视线往他身前数丈之遥望去。

一双幽绿眼瞳,在寂静黑暗中发出惊人亮光。

宗武极力忍住不哭出来,一声连着一声呜咽,林无求如堕雪窖,手足冰冷,忘了动弹。

草丛微微窸窣,那双幽绿烁亮的狼眸朝两人逼近。

林无求心脏几欲跳出嗓子,告诉自己:不要怕,你没事的,不要怕……

她向前走去。直至走到宗武身旁,手掌搭上他弱小单薄的肩身,宗武猝地轻颤。

“看清我从哪个方向过来么?”林无求道,眼睛牢牢盯住前方的狼瞳。

宗武沾着哭腔低嗯。

“好,待我说跑,你便用最快速度往那处跑,不要停下,也不要回头,你的阿耶阿娘正在那边找你,只要你跑得够快,便能见着他们,明白么?”

宗武咬住嘴唇,再度低嗯一声,哭腔愈浓。

“乖,”林无求道,“准备——跑!”

宗武拔足狂奔,霎时间,身后似乎传来动物嘶哑的呼嗬,他不敢停下,月下幽暗的林影交错在野草丛中,视野一片漆黑,仿佛不止他一人在跑,还有别的甚么东西在与他一起疾驰。

他不敢思考,亦不敢回头,迎着愈发清晰的呼唤一头扎进父亲怀中。

“呜哇哇哇——”终于放声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不哭,阿耶在,阿耶在,”被袭来的幼子撞个满怀,杜甫将他搂在怀里,连声安慰,“莫怕,莫怕......”

泣泪半晌,几将嗓子呕破,宗武一抽一抽仍止不住。

“怎哭成这样?”偃娘心疼地替他拭泪,“发生何事?”

“有双好亮、好亮的眼,绿色的......”宗武断续抽泣。

“好亮的眼?”杜甫与偃娘对视,心底寒意升起,“莫非是狼?”

“它把......林姐姐带走了......”

“甚么?”杜甫眼瞳睁大,震愕盯着幼子。

“林姐姐让、让我跑回来,她、她自己留在那......”

耳畔一阵嗡鸣,杜甫险些站立不住,拖着伤足便往林中疾趋。宗武犹啜泣不止,凤儿呼唤“阿耶”,偃娘抓住丈夫手臂欲行阻拦,杜甫扶住她肩,声音颤抖:

“我去看看,我去找一找她......万一她......万一......”

察觉丈夫两手发战,偃娘亦禁不住哀泣:“你冷静些,我们一起去寻。”

“我需去寻她,她害怕一人,她说过害怕自己一人......”

文人瞳孔失焦,口中喋喋喃喃,不知说与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