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求不出意料地赢了。
在贵妃及杨氏姊妹的劝阻下,皇帝最终打消了亲征念头。
消息既出,有识之士莫不愤慨异常。谁人不知,宰相杨国忠素与太子不睦,皇帝让太子监国的决定无异于置杨国忠于刀口,贵妃及杨氏诸姐妹的劝说亦不过听从杨国忠之意。
御驾的取消,使此前亲征的诏书更像一场闹剧。
杜甫终于决定离开长安。林无求兴高采烈,连夜帮他收拾行囊。
然杜甫言,他须先回奉先一趟,携妻儿一同前往白水。他的舅父于白水县任县尉,可以前去投靠。
林无求问:“那我呢?”
“你,”杜甫望着她佯作天真,实际紧张不已的面庞,“你若有家难归,可愿随我同往白水一避?”
虽早做好死皮赖脸跟着对方的准备,这一刻林无求仍在心中将杜甫封为圣父。
“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奉先位于长安东北面,距离潼关更近,也更危险,放心不下身处奉先的妻儿,亦是杜甫决心离开长安的重要原因。
他们于黎明出发,其时道途黢黑冷清,一径到头不见人影,料峭春风掀起衣袍,寒气直往皮骨里渗。
驴背驮着厚重行李,杜甫牵驴裹裘,风便从衣领、袖口灌入,手指冻僵不能屈伸,还得紧紧抓住缰绳。
林无求观他步履迟缓,手背被风吹得苍白泛红,上前夺过驴绳替他牵行。
老驴不比健驴膘肥体壮,然胜在温顺驯服,由林无求牵着,听她一路絮絮叨叨也不烦厌:
“你看看人家,驮四五件行李还走得飞快,再看看你,慢慢悠悠,不扯着便不走,都是子美先生平日把你惯的。虽我同你关系好,早晚还是得把你卖了......你说你和马的价钱怎差那么多......”
老驴从容不迫地前行,任凭耳边如何恐吓威慑,始终不动不摇,步伐依旧。凑它近了,还将头扭向一边,甩甩耳朵。
一人一驴互动颇显滑稽,时而令杜甫忍俊不禁,清扬笑声自胸膛荡开。
这场天地间的浩劫似乎沾染不到少女的内心,上路前,她端得火急火燎模样,上路以来反变得快活万分。她精神旺盛,体力充沛,自杜甫手中接过牵驴重任,还能边哼小调边行。
冻僵的双手笼进袖中,文人似也牵染了少女的活力,指梢触及灼热肌肤,冰寒褪尽,热意涌起。
潼关位于长安以东,天亮后,他们陆续遇上自东面逃难而来的平民。战火临近带来的惊悸还残留眼底,他们纷纷讲述自身的遭遇,从何地来,祖籍何处,走了几日。距离近的说自己看见军队整装待发前往关外的场景,亦有人言自己睡梦中闻见兵戈厮杀、铁马嘶鸣之声,醒来便只顾仓皇逃窜。
惊惧之下的描述或许夸张,惟疲倦不堪而不敢停的姿态令两人记忆尤深。
“你们仍往东行啊......别去了,快些逃难罢......”
听得多了,少数逆行之人亦沉默下来,大家面目凝肃,忐忑不安,最后连林无求也失去轻松。她从未亲眼见过逃难者的样子,风尘仆仆,狼狈褴褛,犹溺水者不敢停下挣扎。
一些人正在避难,更多百姓仍居住在长安与潼关之间,渭南,冯翊,华阴,澄城,还有......奉先。
他们行了两日,终在第三日辰时抵达位于奉先的杨氏旧宅。
白日下,大门紧紧闭阖着,门口萧条冷清,落叶灰尘漫上台阶,看上去久无人清扫。
扣门半晌,正以为家中无人时,仆人姗姗前来开门。
“尊驾从何处来?”问话的是个陌生面孔的下人。
杜甫自道名姓,询问:“你家主人何在?怎的白日里将大门阖着。”
下人道:“郎君一家半月前便走了,屋里只剩我们几个看守屋子的杂役,无主无客,开门作何。”
杜甫诧道:“走了?去往何方?”
“听说自往别处避难,具体不甚清楚。”
“那......”
欲再询问,那仆人又道:“哦,还有位娘子未走,似是主人家的亲戚,还带着孩子......”
话未竟,一妇人从堂后绕来,衣饰简朴,仅着件缟素袄衣,面容妍丽清淡,头无珠翠点缀,唤道:“子美!”
杜甫看见她,瞳中一颤,情不自禁出口:“偃娘!”
妇人含泪上前,杜甫亦趋步而前,两人执手相视,均难掩凄怆之色。
林无求牵驴伫立原地,看那妇人三十余岁年纪,梳着简单的盘桓髻,眼眶盈泪,两道天生的柳叶细眉,纵哭起来亦不觉难看,反如雨打残荷使人心疼。
杜甫为妻子擦泪,柔声安慰,林无求戳在一旁干看,一时觉得自己的存在尴尬且多余。
院内奔来两个稚童,其中一个模样稍长,约莫七八岁年纪,另一个仅两三岁,齐声唤道:“阿耶!”
年幼的那个奔至杜甫身侧,攀住他衣袍,杜甫便将之抱起,揽在怀间端看:“骥子长高了,让阿耶瞧瞧。”
林无求确定自己是多余的。
余光瞥见另一道低矮身影,藏在杨氏身后,露出张脸怯生生盯着林无求。
是个年约五六岁的女童,穿着与男孩同样的短袄,稚嫩眉眼乌溜水润,和杜甫之妻杨氏有七八分像。
“阿娘,她是谁呀?”拽了拽杨氏衣角,女童手指向木头一样干站的林无求。
偃娘随她望去,秋水剪瞳映照出院门外一人一驴。
“他们走后,庭院清寂不少,对骥子和凤儿来说却是桩好事,往素人来人往,毕竟怕生,目今整个院子俱归了他们,整日玩耍也不嫌累。”
屋内,偃娘与杜甫对坐榻前,透过窗户遥看院中幼小的人影,偃娘低首勾了发缕至耳后,抬目笑言。
骥子和凤儿皆为两人儿女。杜甫长子名宗文,今年八岁,次子宗武,小名骥子,今年还不满三岁,两人还有一女,唤作凤儿,今岁有五。
“怎未写信告知我?”杜甫见她独自带着三个幼儿,言语如此风轻云淡,不免心疼。
“想过与你写信,但一转念,你既在长安任官,必然不可轻易离开任地,此前你已来过一回,又何必让你再奔波,”偃娘道,“更何况,你若决心留在长安,我自当在此陪你,他人离开与否,知道何妨,不知道又何妨。”
杜甫喟叹,将她搂进怀中,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宗文懂事,常替我分忧,不辛苦。”
话正说着,长子宗文进屋来,喊了声娘。
偃娘从杜甫怀中抽离,坐正身子问他:“给客人的茶水端去了么?”
“端去了。”宗文道。
“去院里陪娘子说说话,莫让客人一人待着。”偃娘吩咐他道。
宗文站着不动,脸上貌似几分为难。
“去呀,”偃娘轻声催促,“把弟弟妹妹也介绍与娘子认识。”
宗文脸上更踌躇了,双脚钉在地面半晌,方才磨蹭着掉头出屋。
“让他与年长的娘子相处,怕是有些害羞了。”杜甫眼望儿子的背影,淡笑调侃。
“害羞也要他去,否则将来如何讨女儿家欢心。”偃娘笑道。
又隔窗眺向院中那道坐于月牙凳上的年轻侧影,即便坐凳,少年人也颇不老实,重心颠来倒去,将凳前倾后摇,左歪右斜,一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模样。
收敛目光,偃娘问杜甫:“她便是你信中提到的那位女子?”
“不错。”
“她与我们同往白水?”
“我是作此打算,所以将她带来。如今她远离亲眷,无人照看,倘我弃她于不顾,定使她再度流落街头,”杜甫握住妻子的手,“我知你或有为难,不过她性本良善,只因缺乏束管,致使举止略微无拘,论心地,却比任何孩子都要纯粹。”
偃娘知悉而笑:“你怕我不喜欢她?”
杜甫哑然。
“你在信中言,她让你做她的父亲,看到那时我便知晓,这是个单纯,无城府的孩子。”偃娘柔声道,以他夫妻二人的境况,又有多少人情愿认儿做女,“我如今惟有一个问题,二郎,你要如实答我。”
林无求讪讪到了极点。
她从不擅长和稚童相处,更别提一次来三个。
自从待在院中,林无求便如猴一般被三名幼童轮番打量,偏生此处还是别人家,躲不回自己屋。
五岁的女童一身水红袄衣,同色虎头鞋,扎髫丫,嗓音稚嫩,目里生怯却又遮掩不住好奇:“姐姐,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林无求。”她停下乱晃的凳脚,答完不忘告诉对方是哪两字。
“我叫凤儿。”女童介绍自己。
林无求记在心底,点头道:“好听好听。”
“那是我大兄,他叫杜宗文,”女童手指向树下正照看幼弟的男孩,又指向矮的那个,“他是我弟弟,他叫杜宗武。”
林无求又点头,赞道:“一文一武,天下无双。”
女孩咯咯笑起来,问她:“那我呢?”
“你?你是凤凰,是神仙,比他俩都厉害。”
活回去了,对着一个五岁小孩拍马屁。眼望女童跑去兄长身边炫耀“姐姐说我是凤凰,比你们都厉害”,林无求直想遁地逃跑。
正观仨童子互动,杜甫与偃娘步出屋来,唤了声长子,宗文即走过来,另外二人也相继跟来。又向林无求看去,后者自觉起身。
他们预备收拾行装,再度踏上路途了。
当日歇息一晚,次日杜甫于县内另雇一驴,加上原本的老驴,便有两头驴驮运行李。
启行时,一家五口的行装把驴背压得满满当当,杜甫牵着雇来的驴,肩背行囊,偃娘牵着凤儿与宗武的手,宗文亦背一只小竹篓。
林无求仍牵原先那头老驴,背着自己的行装,跟在一家人身后。
由于出发得早,行至半途幼子宗武便拉扯娘亲的衣角叫累,偃娘只得将他抱起,边哄边走。
林无求听她断续哼唱,直至怀间稚子睡着,想说自己帮她抱孩子,可又犹豫,对方真愿意将孩子交给一个外人么?
盯着妇人始终未歇的身影,数度启唇,鼓起勇气正要张口——
“我来罢。”杜甫伸手,从妻子那揽过熟睡的幼子,将孩童的头搁在自己肩窝,动作小心翼翼。
林无求盯着眼前一幕,步伐蓦地慢下去。
这幕景如此温馨而美好,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不需要她,也容不下她。
侧头,摸了摸身旁驴颈,林无求沉默半晌,叹道:“辛苦你了,老兄。”
杜甫怀抱幼子,复行一段,忽地有人自背后唤他:“子美先生。”
回身看去,林无求牵驴赶上,指着驴压低嗓道:“子美先生,让孩子坐上驴背罢。”
顺少女所指而望,驴背驮着的行囊赫然少了最沉的一只,却出现于少女肩上。
杜甫一时愕异,少女朝他咧嘴,他喉间凝涩,不知该作何言。
偃娘见了,连忙在旁劝阻:“这么重的行囊,怎可使得,快褪下来,莫把身子压坏了。”说着便去褪她背上包裹。
林无求两步跳开,未让她捉住:“我不累,真的,不信你问子美先生。”又向杜甫道:“待会凤儿也叫累,看你怎么一手抱俩。”
偃娘还欲再前,被杜甫轻轻拦阻。
低声解释数语,偃娘未敢置信地望了眼林无求,未再动作。
将幼子抱上驴背,安置妥当,杜甫复替林无求系紧包袱:“切莫逞强,累时便同我言。”
林无求切了声:“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杜甫温温一笑:“我自知晓你的厉害,从初见便知——你走前罢,我瞧着你。”
还是不信任!林无求老大不爽,架不住杜甫执意要求,磨磨蹭蹭走到前面。
半晌,身侧冒出颗小巧玲珑的脑袋,凤儿挣开母亲的手,走到林无求身边。
“姐姐,你重不重?”她操着稚嫩口音关怀问。
“姐姐不重。”林无求答。是行李重,不是她重。
“你累不累?”女童又问。
“姐姐不累,姐姐还能再扛一个你。”
冷不丁地,林无求抄手从她腋下夹起,腾地举高,女童哇一声欢呼雀跃,乐不可支。
林无求得意洋洋,抱着她又转几圈,身形潇洒,行动灵活,惹一家剩余三口皆向她看来,观她表演。宗文更两眼发亮,拍手鼓掌。
待放下女童,偃娘牵回幼女的手,目中含笑,主动上前与林无求攀谈。
“子美言你气力胜于男儿,我还尚存怀疑,果是我见识短浅。”
她声音柔和悦耳,是林无求最遭不住的类型,连说哪里哪里,端的一个谦虚。
“......你看看,这是甚么?”
话说间,偃娘示意她看自己头戴的发钗,林无求定睛一视,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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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上回你送我的物什里,可有这只钗子?」
偃娘取出盒里雕刻牡丹花枝的短钗,不出意外得到否认的回答。
上次归来,骤闻襁褓幼子夭折的消息,两人俱无心思拆捡那些从长安带来的礼物,直至食近腐坏,偃娘才将之想起,婢女扔前询问她,她恍惚一瞬,舍不得直接扔弃,便道,拆开看看罢,兴许还有未腐的。
「那便是林姑娘赠我的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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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么?”偃娘微微侧首,乌发如绸,一只银钗于阳光下流光溢彩。
林无求欣喜异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