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安禄山于洛阳自称大燕皇帝。
林无求自街市走一趟回来,沿途多催赶牛车、迁往别处避难的布衣百姓,亦不乏马车满载、前簇后拥的富贾仕宦,满目人心惶惶景象。少数铺子关门歇业,蔬果米粮则翻倍涨价,仍很快被抢购一空,尘砾中处处飘浮着压抑与恐惧。
初春时节,本该朱楼雕栏、香车画舫的曲江池畔,如今却只三两人影,尤为寂寥冷清。
回到家,杜甫正与某客交谈,林无求照旧无任何回避之意,径直坐下旁听。
“如此说来,贤弟明日便要离开?”
“正是,我欲携家眷暂往老家安顿,行李已备妥善,待叛乱稍息,再行归来。”
这位客人乃杜甫于右卫率府供职的同僚,姓程,年纪比杜甫小上数岁,职位为录事参军。他见杜甫家眷不在京城,便自携酒撰,前来相别。
程录事叹道:“希望这一去不会太久,至好旬月之间朝中便能有捷音传来。实不相瞒,我原与友人约定今春于洛阳聚首,孰料......唉,也不知他们如今安好。”
气氛沉于寂默。
安禄山在洛阳如何烧杀掳掠、横肆无道的事迹,自有逃回长安的人绘声绘色描述,广为传扬,杜甫虽作安慰,情绪也未较之佳到何处。
林无求支颐拨弄汤匙,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非她冷血无情,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从去岁十一月间,她锲而不舍向周遭陈述安禄山可能造反一事,且多番劝说杜甫搬家,结果根本无人相信。
今次言长安要丢,周遭村民回乡归回乡,不过欲伴亲眷身边,照旧不信她。言得过分了,还斥她危言耸听,祸乱人心。
绝望透顶的林无求只好心底暗暗安慰自己:横竖不过重启一遍,她怕甚。
“……听闻陛下下诏,欲率军亲征,由太子监国,”程录事道,“当此危难,却是则鼓舞人心的讯息。”
杜甫感怀道:“圣人年事已高,此番亲征,当为振奋士气,且待剿灭胡贼,便传位于太子,如此一来,望风使舵者自当断了念想,朝内安稳,对战事亦有所益。”
铛地一声敲在碗壁,林无求忍不住插言:“他才不会御驾亲征。”
程录事不由向她看来:“为何?”
“因为他是个懦夫,还是个老糊涂。”林无求直截了当。
“无求!”杜甫霎时喝止。
未料她言语如此大胆,程录事愣住。
“做甚么!他是你的圣人,又不是我的圣人!”林无求腾地站起,掉头就往屋外走。
身后,男人匆忙道歉声传入耳中:“幼侄素来娇惯,言语不知避忌,还请万莫放在心上......”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林无求死命踩踏院里抽芽的野草,直将一点腥绿践踏成污泥。
全是假的,花草长得再美,何须她来爱护,何须她来在意死活。
喘着粗气停下动作,夜风渐将怒火吹熄,林无求在一片如水的寂静中伫立。
那么杜甫呢,他也是假的么。
不愿去想这个问题,林无求索性回到自己屋,将门闩实,躲清静。
躺在榻上,左右无法安眠,听得外面声音逐渐清晰,似主客二人步出屋外,站在院内叙话。
她翻身下榻,窗户推开一缝偷瞄,见月光下两道身影相互作揖,而后一人衣袂掀动,转首迈出院门。
觉察到斜里投来的目光,侧身时,文士朝她方向礼节一笑,林无求赶忙做贼心虚地缩回视线。
目送其人远去,至背影消失于夜阑,院中重归幽寂,杜甫返身回屋,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杯盘。
侧屋门吱呀推开,林无求步出寝屋,将堂中杜甫忙碌的身影盯了两息,几步近前,跨坐在门槛上。
杜甫端着杯盘欲往厨房去,一转身,便见林无求极不雅观的坐姿:一脚踩在地上,另一脚翘在对面门框,却是将他的路挡死。
少女也不同他对视,双手环抱,瞧着自己鞋面。
她坐得低,腿也抬得不高,只需稍抬脚便可跨过去。
然而杜甫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从她身上跨过去的动作。
“还饿么?灶台上有汤,我替你热一热。”将碟碗放回桌案,杜甫先一步示软。
她吃到中途丢箸离席,剩的半碗汤还留在案上。
“你会为今日凶我后悔的,我说的全是实话。”林无求斜目过来,语带怨气。
“我非凶你,”杜甫走到她跟前,蹲身与她平视,林无求却不看他,低首盯住他的布鞋,“而是望你明白,有的话我可听,旁人不可听。你在我面前言语无忌惯了,他人面前须得谨慎避讳,何况你评价的乃当朝天子。”
“你怕程先生说出去?”
“程贤弟秉性正直,应无此挂碍,然人心难防,今后遇着生人,切不可口无遮拦。”杜甫提醒。
“嘁,”林无求不屑一顾,“有人敢说出去,我打断他狗牙,让他往后再开不了口!”
分明青涩幼嫩的脸蛋,偏生摆出一副凶恶相,吐出的话匪气十足。
“你呀,”伸手抚上她头顶,杜甫无奈而笑,未与她纠缠,“地上凉,快些起来罢。”
“子美先生,”林无求眼睫扑朔,仰首凝视他,“我是不是总为你添乱?”
杜甫怔了一息,面对少女殷切的眸光:“......不是。”
林无求目不转睛,等他下文。
“若非你劝我多备盐米,此刻纵有钱财也难买到。”杜甫笑道。
尤其官盐,前方战事吃紧,粮草运输阻塞,天子脚下纵不至缺盐,也难分到黎民百姓手里。
此为真话,因而尤为动听,林无求咧嘴:“就是!”
“你每日替我劈柴喂驴,那只驴看上去较之我来,已与你更为亲近了。”杜甫有意哄她,便打趣说开去。
林无求嘴上道着哪里哪里,犹不知足地问:“还有呢?”
还有……杜甫缓慢阖拢双唇。
陪伴。
人悉厌惧孤独,有人守候的家,与无人守候的家,他心知区别何在,只这区别断不能说与她听,否则她的尾巴怕是要翘到天上去。
又锦上添花地补充数则,直将林无求哄满意了,向他服软:“子美先生,你若那么尊敬圣人,往后我不再说他坏话了。”
她在心里说。
“不,其实你所言不错,”杜甫深吸口气,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怆然,“圣人已至古稀之年。古稀......即便称作‘圣人’,亦不过肉|体凡胎,焉能不犯错误。”
“你在难过吗?”少女敏锐察觉。
“或许罢。”
“因为圣人让你失望?”
杜甫摇首,迟滞少顷,方道:“我在想高封二位将军之死。”
因洛阳兵败,皇帝削去封常清官爵,令他以白衣之身效力高仙芝军中。退守潼关后,监军宦官边令诚屡屡干涉军令,高仙芝不从,边令诚便怀恨在心,入朝奏事,向皇帝陈述高、封二人贪生怕死、畏怯避战的行径。皇帝大怒,下敕书斩杀二人。
听闻赴潼关前,封常清预感自己终不被陛下所赦,写下一封谢死表,言:
臣所将之兵,皆乌合之徒,素未训习,率周南市人之众,当渔阳突骑之师,尚犹杀敌塞路,血流满野。
他说,自己率领的士卒皆是未经沙场训练的乌合之众,纵如此,依然屡败屡战,奋勇杀敌,血流遍野。
他说,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但恐长逆胡之威,挫王师之势。如今将命归于天子,可以死而无憾。
他说,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
期陛下问臣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
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竭露。
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
若使死后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
这封谢死表由给边令诚呈送皇帝手中时,封常清、高仙芝两人已双双死于军前,皇帝陡然发现朝中再无将军可用,只得派中风休养在家、垂垂老矣的西平郡王哥舒翰带病出征。
东行军队的旗杆因触城门而断,众人畏惧不敢前行,远在潼关的两具尸首由草席匆匆卷盖,流淌至土壤里的血液灌溉着岭外漫天的野草,伴随初春不知疲倦的风,绵延不绝生长。
林无求不认识甚么将军,仅感到杜甫身上传来压抑而沉重的氛围:“他们是英雄吗?”
“是,”杜甫望她,“高仙芝,封常清二位将军,皆为我朝骁勇善战、万夫莫当的大英雄。”
“可他们战败了。”
“许多时候,英雄不以成败而论。”
林无求听过这句话,然从未理解其含义。直至今日,她仍不理解。
“我们打个赌罢,子美先生?”她眼珠一转,说道。
“甚么?”
“倘若圣人决意放弃亲征,你便离开长安。”
杜甫身负官职,离开长安非易事,然眼下时局,要走亦非不可。
林无求言得轻松,反正以她浅薄的知识,皇帝老儿压根没上过前线,倒是逃得飞快。
杜甫一时迷惘。或许身肩官职本为藉口,他踌躇不决,心底既期待克复东都的消息,又对宰相,甚对皇帝隐含失落与失望。
须得有人推他一把,方能使他做出决定。
“......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注:本章中引用的封常清上表内容出自《封常清谢死表闻》,是一篇著名且感人的写给皇帝的临终表章,推荐感兴趣的读者阅读。封常清也是我本人非常喜欢的一位唐代将领,说句题外话,私认为如果了解的历史足够多,就不会一窝蜂地喜欢李白、苏轼(没有说他们不值得喜欢的意思),而是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虽然不会写诗,但他们的操行、品格、于当时的贡献,都像明月白雪一样珍贵。
所以,在千古留名这件事上,会写文章的那帮子人可谓占尽了便宜(笑)